无论在色彩实践抑或色彩观念上,东、西方的差别都是显而易见的。既成现象的差别,因有可视的成像,所以,一经比较,其异同一目了然。而观念比较则不然了,“观念”本就“恍兮惚兮”,且从古至今,众说纷纭,故既不易把握,也令人有莫衷一是之感。此之所谓“比较”,是仅就主导的方面而言,余则从略。这种挂一漏万的方法,姑且谓之曰“逐末舍本”。
严格讲,这种比较,虽针对“色彩”,实则所涉已远远超出这个范畴了。换言之,“色彩”只是我们比较的依据,由此入手,那深层的精神才是我们所欲探究的根本。为便缕析,兹专题条分如次。
一科学与玄学
约与我国儒家、道家开宗立派的先师同时代的古希腊思想家赫拉克利特(约前530年,前470年)最早提出“艺术模仿自然”的原则,他说:
绘画混合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颜料,描绘出酷似原物的形象。
赫拉克利特从对世界的辩证认识出发,从“自然”。是“借助对立引者按:古希腊哲学家所用“自然”这一概念,包含着现在惯用的自然与社会这两个概念,它的外延要比今语的“自然”大得多。
的东西形成最初的和谐”从这个辩证认识的高度来谈色彩,仅就这一点而言,与我国古代朴素的辩证论者老子和庄子颇为相似,不妨引录他们的言论加以比较。
自然也追求对立的东西,并从它们、而不是从相同的东西造成一致。例如,自然无疑是使雄性与雌性结合,而不是使雌雄各与同性相配。自然不是借助相同的东西,而是借助对立的篇苏格拉底残东西形成最初的和谐。
但是,这种哲学本源论的近似,并不意味着实践观的同一。赫拉克利特从对立统一的辩证原则出发,指出绘画要用“对立”的颜色(黑与白、黄与红等等)去“描绘酷似原物的形象”。他的最终目标十分明确,这目标便是“酷似原物”。换言之,人为之色只是为了再现客观之物色。与赫拉克利特不同,老子及其后的庄子,虽然认识到这种“对立”是存在于一切的,而其理论的归宿却是要泯灭“对立”,抛弃实践。所以,《老子·十二章》云:“五色令人目盲。”《庄子·天地篇》云:“五色乱目,使目不明。”那么,老、庄又怎样指示使人“目明”的途径呢?庄子说得很清楚,那就是“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如果这样做了,那么,天下人的眼光敏锐了。
如此看来,赫氏之学与老庄之说,真可谓同途殊归了一理论的终端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赫氏认识到,世界是由“对立”之各方谐调地造成统一物的,由此延伸,绘画用色,也便应用对立之色以描绘酷似原物的形象。道家学派的理论出发点不是艺术,而是心灵的学问,在他们看来,心灵的混乱,乃由目太明、耳太聪所致,“不见可欲,于心不乱”,因此,主张“胶离朱之目”。
孔子学理自然非“玄妙之学”,而是实践学理,但这“实践”是社会行为的规范实践,这规范社会行为的,便是“礼”。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儒家的学说,在此不多赘述,只需记住,“色”只是这种“规范”的一个环节,服色、旗色乃至玉器等物之色,遵礼而用,各色人等,不能逾越等秩。
在阴阳、五行说风行后,色彩问题才真正是“玄化”了。天意、人运莫不有与其相符应的色彩呈现,而且,此种说法,已经俨然周备,谓其为自成体系也不言过。在五行说之前,诸子论色,尚属借色喻理,而且是只言片语,零散无序,自五行说兴,色彩理论才自成系统了。这种理论,对色彩的形成、性质、功能以及色与色的关系等等问题,都作“玄”的阐释。
比孔子大约晚百年的另一位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前469年,前390年),沿赫拉克利特之学以深化,他指出,绘画是对所见之物的描绘……借助颜色模仿凹陷与凸起,阴影与光亮,坚硬与柔软,平与不平,准确地把它们再现出来。
虽然苏格拉底也强调了忠实于原物色彩的“模仿”说,但他比前人更深化了,苏格拉底涉及了色彩的诸多功能一即色彩不仅只是“模仿”物色,而且它是以表现物的立体感(凹凸、明暗)和质感坚硬与柔软。
继此之后,经苏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图(前427年,前347年),再经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前384年,前322年)的师承发展,这个学派的色彩论更趋完备了。直到达·芬奇(1452年,1519年),这个体系便臻于完善、精密了。达·芬奇首先明确指出“绘画是一门科学”,当然,在这门“科学”中色彩也只能是科学的了。达·芬奇把“研究物象的一切色彩”定为绘画科学的任务之一。从此之后,欧洲的绘画便在“科学主义”的大旗上,突飞猛进地发展了。这是一个最基本的立足点一一旦视绘画为“科学”,不仅在技术上,而且在观念上,也必须相应科学化,因此,对涉及绘画的一切问题,如客观实物的物理性质、光的问题、材料问题乃至技术的训练,无一不是科学的。这个科学的写实主义传统,直到十九世纪后期,它的色彩观念才受到印象派画家的冲击。
与上述欧洲的学术进程同步,中国的色彩论却一直笼罩在玄学、儒学的精神下,并最终体系化了。
经这样的描述,已不难看出,东、西方色彩学理完全是不同质的系统,而色彩的价值体系也截然不同。比如黑与白,在西方仅只是作为色相来认识的,而中国不仅以黑白去代表着诸般色相,且黑白是“道相”的表征,因此,它们已超越了色彩本身概念的“类”的限制。换言之,西方学理精微地揭示了色的物理性质,对色本身的属性研究深透,这种研究是实证的方法,其手段是化学的、物理的、光学的。而中国学理则大相径庭,这种学理是将大量非色彩的概念融入色彩之中,于是“类”的概念外延大为扩展了。在以上两种文化的熏染下,色彩感受的心理也大不相同了。
色彩学理的差别,反映了两种文化的不同“质”。西方学理的物质构成学说,只是对于“物”的内部构成的分析,并经此以揭示物理而中国则将一切存在看成“道体”,是“道”生万物,因此,万物之“体”皆呈示着“道”之“相”,倘若以逻辑语式来表现,那么西方理论是“色彩即色彩”,东方则是“色彩不仅只是色彩”。在西方人看来,色是在物体面反射太阳光时所引起的变化而中国则认为“色源于五行”。比较两种体系,则不难看出,中国的色彩学理具有很浓的心理学性质,这种心理学包含着阴阳观、五行说、伦理学乃至有巫文化性质的谶纬之学等等。诚然,西方色彩学理论也对色彩心理有很深的研究,但这种研究的方法是科学的,即使是心理反应,也经过了“临床”实验。何况,因彼此的文化背景不同,社会习俗不同,心理反应也并不一致。比如白色,西方以为有洁白、光明、清静的感觉,因此,用以象征纯洁、和平。而中国的“白”却延伸至于“空”、“无”,于是,具有哲学意味。中国画十分看重“空白”,这便不仅仅是个视觉的生理反应问题。西方的医护人员着白衣,用以代表善良、纯洁无染。中国则有白衣大士、白莲之类,在倾向上,是宗教性的。
二主观与客观
从上节分析可知,西方对色彩的认识较客观,而东方却较主观,因此,在彼此的绘画用色上,便各趋一途。达·芬奇的名言,即“绘画是一门科学”,体现了写实主义绘画的精神。“写实”之“实”便包括色彩的真实。这“真实”即客观物象之本色,中国画,不论是北宗还是南宗,用色都是主观的,从大范畴说,便是写意画。对此,潘天寿先生有中国绘画的用色常力求单纯、概括,而胜于复杂多彩,与挥便不能不受制约;反之,强调主观精神的自由表现,则不必以客观真实为鹄的,于是,被淡漠了的正是那真实性。
在东、西方绘画形式的差异背后,是两大不同质的文化系统。正是后者制约着前者。不仅在绘画艺术领域内,中国画的赋色是主观性的,色彩在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中,被随意地加以解说,随意地用于一切领域,制度上的等级职秩、国运的兴衰、人生的祸福乃至祈福避邪、疗疾治病等等,无不有相应的色兆。“色由气发”,而“气”便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泛概念,而且,它无所不在。“气”、“色”的概念内涵如此模糊,于是,任何门类的学问皆可引以为说,任何人皆可主观认定。笼罩在中国学问之上的是一团迷茫的“气”。阴、阳化育是生众有,阴、阳是“气”。阴、阳又是什么所化生的呢?那便是“元气”。阴、阳所化生的众有,又必然表现为一种“气”——阳刚之气或阴柔之气,生气或死气,福气或晦气。这“气”既是哲学的原生元素,因为它是一切存在的“母”,又是一切存在变化的催化基因,还是一切存在表现出的本质特征——这“特征”之一便是“色”。同样“主观”指认,在西方是个体性的自我指认,在东方虽亦表现为一己的指认,但这指认是东方思维范式所规定的。因此,不妨称此为“不能自主的主观”。
这种思维特征使东、西方的色彩审美性质大不相同,西方是就色言色,看到一种色现象,只就这色的本身论其美丑,而东方人则不然,总习惯地、自然而然地要联想到色彩以外的范畴。因此,这种“主观”是思维范式所规定了的。一部《淮南鸿烈》将此发挥得淋漓尽致。其中《时则训》一篇,将时令、地位、青、色、礼俗一概纳入一个体系中,然而其中之事,未必都有因果必然关系,“孟春之月”,“盛德在木”,“其虫鳞”,“其味酸”,“天子衣青衣”,总之,一长串排列起来的“必西方传统绘画的力求复杂调和,讲究细微的真实性,有所相反,这也是东西方绘画风格上的不同之点。
尊重客观的真实,则一切以真实为标准,于是,主观精神的自由发然”却并非因果必然。又,“东方……苍色主肝、南方……赤色主心、西方……白色主肺、北方……黑色主肾;中央……黄色主胃”。当然,其中亦不乏很有价值的思想,如以下诸条:
有病于内者,必有色于外矣。
耳目于声色之乐,则五藏(同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山丘,无由认之矣。
从五行观说,五色以中央之黄为重;从哲学的原生论言,《淮南鸿烈》以为白生众色,其说云,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
这是很辩证的观点。“白”即“无”,“色”即“有”,一切“有”皆自无”生,故“白立而五色成”。换言之,“白”为体道之色,故中国绘画之“重白主义”,实源于哲学精神。而这“白”,又如“天”之象,“所谓天者,纯粹素朴,质直浩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这便是道家的重素观。
此一类发端于直觉所获,而经思辨提升予以理念化的论说,实可谓为比附思辨,此种思辨之法,可用于一切:
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于)四海,“一”之(理)解际天地,其全矣。
能这样观察世界、返乎己身,便是“体本抱神”,能“体本抱神”,便可游于天地之樊”。
这样一种很灵活的主观体察,为中国色彩实用的高度自由,在思维上开了方便之门。因之,西方绘画是在科学精神的指导下,以写实见称,以严格、精确令人叹仰。而东方则在玄的心灵下,写意离实,故画竹,以墨色可,以朱色可,即以其他色亦无不可。可谓各领风骚矣。
但此种无边际的延伸,一旦引入邪迷文化的圈中,它也大显神通。葛洪的《抱朴子》恣意说色,兹录一段以证其奇谈怪论:敢问:避疫之道。抱朴子曰:“仙人入瘪疫秘禁法,思其,抱朴子杂应卷第十五。
这完全是荒诞不稽的胡诌,没有实证的客观态度,则主观的玄说有可能成为魔道妄谈。中国文化进程,除有进化的一面外,尚有退化的一面。老子是大智大慧者,他是在哲学高度谈“道”言理,而老子之学却被不肖之后人扭曲,连老子本人也居然变成了什么“太上老君”之类“易”理本有其至深的奥义,但至后代,竟被用为术家之看家法门;其他,如指南针之用为观风水之工具,纸用以为冥钞,火药用以为鞭炮,鲁迅先生早斥之矣。
本书以研究中国色彩为宗旨,故不离题言事,民族文化,精芜并存,“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谈虽易而行则难。盖无识见,便不能别择,不能别择,则何以“弃”、“取”将色彩作为一个对象来研究,西方人的态度是客观的,因此,色彩之谜被逐渐揭示出来。中国则不然,直到清季,仍沉浸在“五行说”中,对色作主观的认定,换言之,中国色彩学理,主要是从心理学这方面展开的,在实用上,古人最充分地利用了色彩对人心理的影响这一特点,而将色彩用于所有社会生活的领域,并且介入的程度很深,某些色彩几乎被制度化、神秘化了。社会地位用色去标志,改朝换代必有相应的色彩变化,人事兴替同样有色的昭示。这方面的色彩功能被开发到了极限,而对色彩的科学研究,几乎谈不到。
身为五玉,五玉者随四时之色:春色青、夏赤、四季月黄,秋白、冬黑……又思五藏之气从两目出,周身如云雾,肝青气,肺白气,脾黄气,肾黑气,心赤气。五色纷错则可与疫病者同床也。
三“模仿”的差异
如前述,西方的色彩实用比较注重色彩的本来性质,或者说,这种实用”是在科学精神指导下进行的,而中国古代的色彩实用,却较多地依重感觉,如伍蠡甫先生所云:
中国古代画家不搞色彩分析,可以说是很不“科学”的,因为古代中国压根儿没有色彩学这门科学。然而他的设色却又是很“艺术”的。
其实,衡量中国画是不宜用“科学”为尺度的,换言之,不科学亦可能成为艺术品。东、西方画学中的许多术语都是名同实异的,现在许多人用西方的概念来解说东方的术语,于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比如,“写生”这个术语,东、西方都有,古、今都用,但中外、古今的含义却大相径庭。
按西方学说解释,“写生”就是如实描绘客观物象。这里的“生”,可以说是生态”之“生”,这与“写真”的意思相近。所谓“真”,照西方的理解,就是“真实”,至今,日本仍称照相为“写真”。对事物外部形状的描绘、模拟,是这类术语简单、明确的含义,可是,中国古代文化中的“生”、“真”却别有“玄”义。
“生”,易·系有“生生不息”之说,古典画论中,“生机”、生气”之类用语触目可见,按古典学说理解,“写生”便是“写”生机,而非模拟外部形状。所以,明人唐志契在所撰绘事微言中云: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而明代大画家沈周之说却最明白,他说:写生之道,贵在意到情适,非拘拘于形似之间者。
写生家神韵为上,形似次之。
又,清人方薰《山静居画仑》云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