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人或在域外人看来,这是很勉强的说法,因为它将两个范畴拉扯到了一起,待人处世与作书作画、人生观与艺术论居然相互制约,而“学问”则是个中关捩。“学问”是“脱火气”的药石,“火气”一旦脱去,则处世便归于“平淡”,书、画也便能达到“上乘”境界。这种理论,骨子里的精髓,仍是儒家“温柔敦厚”的修养论。我们如果不去作深层次的考察,以至指责这种跨范畴论事的方法太乏逻辑的规定性,那么,我们将不能从此中体味到东方式的论学方法的意味。
在古人看来,一切人为精神创作,无不或显或隐地表现出创作者的精神,明代最伟大的书画家文征明说“人品不高,用墨无法”,这样的因果判定,西方人是难以首肯的。清人张庚在所撰《浦山论画中云》扬子(按,即扬雄云)“书,心画也。”心画形而人之邪正分焉。画与书,亦心画也。
这种看似很简单的推论,却有很不简单的独到处,精神产品必受制于精神的品格,古人的推论很简单。墨是附于笔的,笔是手所控制的,而手是心灵主宰的,因此,人之“邪正”便决定着艺术品的邪正。我们不妨称此为“心灵决定论”。知此,我们便可了悟中国古代艺术批评的精微,这精微便是以人的价值论去作艺术价值恒定的框架。当然,这是儒家的“人”学,因此,怎样的人才是“正”,怎样的人才是“邪”,也只是儒家的规定。文人画是“文人”的“画”,而中国古代文人罕有不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所以,要了解怎样画才是好画,便不能不考察儒家的“人学”,即了解儒家观念中怎样的人才是最完美或最邪恶的。
在今人看来,青绿山水或金碧山水,有很强的装饰性,视觉效果很佳,但唐以后的绘画趋势,却是以水墨为尚的南宗画居于主流,此种色彩实用的轻重弃取,当然不只是纯色彩问题。水墨画法初创于唐,实因禅宗思想的催化,禅宗将佛理老庄之学魏晋玄学一概“拿来”,终于创立了“自心即佛”的教派,王维张璨都沉于禅学,而唐后的文人,不少是穿着儒服跨入禅院的,他们入禅而不弃儒,慕庄学而不远儒理,唐以后的文化趋同大势陶冶出了“组装”型的中国文人几种学理的性质尽管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守不二的,这便是以“素”、“朴”为极致。孔子有“素以为绚”之说,老子则倡“素朴”,而禅家“不与物拘,透脱自在”,的真义不外是摆脱物拘”以求得精神的自由,看来,精神的自由,其障在“物”,中国文化思想在物质与精神的轻重权衡上,总是本然地倾向于精神一侧。
避市井的现实生活而亲“山水”,避“人”而亲“花鸟”,轻彩色而重“水墨”,文人画的风格恰是这种文化思潮所造就的。
水墨之色落于纸上,便构成黑、白的二极对比,从选择到色彩效果,都印证了中国哲学的二极同构的思辨传统。
阴、阳论事,本肇始于“易”。阴阳学理乃先民用以统摄自然与社会,将天地、男女、尊卑等等观念与存在纳入一个形而上的范畴中,这是“纲”。“纲举目张”,以这道理去审视一切,解释一切。举凡医学、天文学、地理学,都是建筑在这二元论之上的。至宋代,经二程、邵雍、朱熹的极力扩充,终于构成洋洋宏构。举凡开阖,聚散、升降乃至“摇扇,便属阳;住扇,便属阴”总之,一切观念形态和物质形态,都在此对立的系统中,朱熹云。“天地间,无往非阴阳。”
那么,文人之选择“黑白”而创“文人画”,亦受此影响么?我以为是。国学大师钱穆云:
中国思想之伟大处,在其能抱正反合一观,如言死生、存亡、成败、得失、利害、祸福、是非、曲直,莫不兼举正反两端,合为一体,其大者则如言天地、动静、阴阳、终始,皆是。
令人深感惊讶的是,《老子·二十八章》竟以黑、白喻理。
中国画最终走入水墨的玄界,其美学精神是已有民族文化思想“规定”了的,民族文化思想的强大驾驭力引导着绘画选择与自身同一“血型”的色种,这是一种必然,一种逻辑演进的归宿。至唐、宋时代,因禅宗的勃盛,理学的勃盛,终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中国画对于现实生活的感应较迟钝,或者可以说,它不屑反映现实生活,故写人,则必仙风道骨,一派超尘出世的气象,画山水花鸟则不见人间烟火,何况,山水花鸟本身便是非社会性的自然存在。中国画所欲“妙造”的是“玄思”,它托物寄思,经由山水花鸟人物去表现“玄思”。即使《山水诀》非出王维之手,然而“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之说,也颇契合中国画学精神。
文人画选择“水墨”,自唐至今,执守不变,这是民族文化价值观恒久稳定的表现,千年来,尽管每个时代、每个画家用墨的方法不同,然而始终没有脱离“黑”、“白”,可谓万变不离其宗也,南宗画在唐后的蓬勃发展,实在是文化发展的大势所决定的,而非某人一时心血来潮的戏作可造就的。相形之下,青绿山水较少玄学的支撑。那么,我们要问,为什么又要选择青绿而不选择其他色呢?前人以为李思训个人地位显赫、生活优裕,故用色尚华丽。此外,“青绿”在古代观念中,被视为春之色征。“青绿山水”的色感正是此种勃勃然的春意。
这么一个择色观念、用色实践的大革命,实在是民族文化思想的本质所规定的。从唐代到宋代,新的色彩观念、新的色彩实践大体同步进行。如果不作如是观,而认为这一切改变只是个人行为,那便是脱离文化来谈文化现象了。
对此,徐复观先生有精微的阐释,他说:颜色上之革命,以水墨代五彩,使玄的精神,在水墨的颜色上表现出来,这可以说是顺中国艺术精神的自然而然的演进。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
他在同书中,又说:
水墨的颜色,是庄子所要求的重素贵朴的颜色。用水墨用得自然合度,变化无迹,在水墨的自身,即表现出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生机在跃动,此之谓独得玄门。
禅宗兴于唐,理学盛于宋、明,这种思潮无不将士流的思想推向“玄界”。而颜色中,唯有黑、白二者不仅能征附阴、阳二元思想的玄理,且其色感亦最为“朴’、“素”,最具“玄”感。中国画选择了这种色彩,不是一般意义的“色彩革命”,不是纯艺术问题。
这样的色彩,如前述,也与士流的人生遭际有相当的关系,最能说明这一点的,便是徐渭不以“胭脂”而用“墨”作牡丹,这种择色,更切合他的“贫贱”身世。当然,重要的不是某个人的偏好,而是这种选择,居然为众所认可。“多难之邦,其声也哀”,这是就音乐来说,而在绘画范畴,唯有“黑、白”二色最能表现“哀思愁绪”,民间习俗,丧仪必以黑、白志哀,即其证也。
《曰知录》“白衣条”称“白衣”为“庶民之服”。故平民谓之为“白民”;未能在科举中及第的人,叫做“白丁”。以《唐人万首绝句索弓》所集诗为例,其用“白”的诗句,不下数百条,而且,大多含有哀伤、愁婉的意绪,如“白发”、“白头、“白骨”、“白露”、“白首”、
“白草”等等。这足以说明,“白”几乎成了“哀伤”的色征。
“黑”在语义上,有幽暗、昏晦的含义,易卦以“黑”为坤色,说卦“坤,其于地也为黑。”在五行说体系中,黑为北方之色,与四时配,北为冬,故引申以为冷肃、萧寒之义。八卦中,凡坤属,多以为阴象,如此辗转为用,故吊祭致哀,以黑色为志。而白则为西方色,“贲”(bi,音闭),卦名,《贲》卦卦象是下“离,’上“艮”。
“离’为“火”,“艮’为“山”。
“贲’之义为花纹、装饰,又借为奔。
也”孔子家语·好生篇记孔子之言曰:“在《周易》,山下有火谓之贲,非正于时令,又为秋在音律上,秋为商,故张协《七命》云:“白商素节,月既授衣。”秋至草木零落,易引发哀怨情怀,故宋玉赋曰:“悲哉秋之为气也。”又,焦赣《易林》云:“秋风生哀,华落悲心。”古之文人,对于这类文情语义,了如指掌,所以,无论从社会情感言,还是从训诂言,都将秋与愁、白相连,于是,白色便成了哀色。这种情形,与诗词比较,也并无二致。中国诗在先秦及汉季,尚不乏欢愉之声,自魏晋始,意绪转哀,那时的诗题,多是“行路难”、“哀别”、“悼亡”、愁赋”之类,至李唐以后,满纸皆是愁、别、怨、泪、泣,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欢愉之辞难作,哀抑之言好为”的情况呢?此乃“多难之邦,其声也哀”耳。这自然是从社会心理方面所进行的辨析。举凡一种文化形态,其产生自有前因,而此种“前因”当然不是单一的,而是诸种既往文化及其观念“合流”而成。我们已提到,在秦前诸子的几大流派中,都很关注“黑”与“白”,老子有“知白守黑”之说,而在《论语》外,《孔子家语·好生篇》《吕氏春秋·壹行篇:》《说苑·反质篇》都记录有孔子论黑、白之言。兹录《吕氏春秋》之一段如下:
孔子卦得贲·喟然仰而叹息,意不平。子张进,举手而问曰:“师闻贲者吉卦,而叹之乎?。孔子曰?贲非正色也,是以叹之。吾思夫质素,白当正白,黑当正黑,夫质又何也?吾亦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
孔子卦“贲”而叹,因为“贲”的文饰有悖“质素”之义,不是正色”。在孔子看来,“白当正白、黑当正黑”,犹如“丹漆”、“白玉”、“宝珠”之“不文”、“不雕”、“不饰”而保持自身“质素”。刘向《说苑》将此段辑入“反质篇”,意思是返归质素。尽管老子的“返朴”思想与孔子的守“素”观出发点不尽一致,但倡导“朴”、“素”却并无分歧。这种文化思想的积淀,使黑、白二色的文化含量日趋丰富,故文人画之以黑、白为用,实在是很自然的。
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