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色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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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附论四中国画的择色原理(1)

谢赫。古圆品录序。

“中国画”这个术语,若照字面理解,包括的范围很宽,但习惯上的用法,却只指文人画。尽管这种用法不够准确,因为文人画只是中国画中的部分,在二者间画上等号不妥。但约定俗成的用法在某个层面上讲却是合理的,即它最富于民族特色,且为国人所同仰。文人画在初创阶段,带有浓重的文人喜好色彩,可以说是文人幽斋中的自娱性喜好,至少,到明清时代,这种画已走出了文人圈而为大众所欣然接受,尤其到了近代,便直接将文人画称之为“国画”而与“西洋画”相对应,所谓“国画改良论”,实即专指文人画。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画危机论”,“中国画穷途末日论”,都是专指文人画。从这个层面看,不问论说者所持观点如何,在习惯上,都将文人画视为“中国画”了。

文人画酝酿于唐代,至宋元已规模完备,从色彩角度看,文人画的产生也同样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大体上说,唐前绘画色纷纭,用色接近自然色。

被尊为中国画学圭臬的南齐谢赫“六法”涉及色彩的有一条,其说画有六法……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摹写是也。

南朝宋宗炳在画山水序中也提出了相近的原理’他提出的原理也是四个字,即“以色貌色”。

这两条原理的精神并无二致,即“赋彩”要“随类”,所谓“类”即指客观物类的固有色,宗炳的“以色貌色”,第一个“色”是画家所用之色,第二个“色”是客体的物类之色,这两条用色原理的基本精神是以客观物类的固有色为标准,换言之,它排斥随意性的主观用色。

至李唐时代,风气渐变,传为王维所撰的,山水诀有“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之说。这段话一再为后人引用。又传,王维作泼墨山水。王洽作泼墨花卉。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载“唐小李将军始作金碧山水”。

金碧山水、青绿山水虽不像水墨山水那样完全是主观性的,但也与“随类赋彩”和“以色貌色”的古典原则不一致了,反之,在精神上,依然与水墨一样,是主观用色。“金碧”、“青绿”是强化自然界的一种色调,并且,大胆地排除其他色。虽然青绿山水画在东晋时已有,但到唐代才开宗立派,创派者即大、小李将军(李思训、李道昭父子)。后代所谓南宗、北宗,即指王维开创的水墨山水及李思训开创的青绿山水。

明万历年间的莫是龙、董其昌等提出山水画的南北宗论。莫是龙在画说中说: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

董其昌,画旨》也作如是说。所谓南北宗,实即指文人画和院体画。鉴于本书主旨是讨论色彩问题,故对此外的问题不涉及,诸如南、北宗的分法以及两派的风格、画法,学术界都有不同意见,但色彩观念及色彩实践,至唐即变,则是确定无疑的。

青绿山水及水墨山水是山水画的两大流派,这种流派的标志竟然是色彩,足见色彩在绘画构成诸因素中的显着地位。大自然的色彩是变化万千的,而青绿山水和水墨山水则以单纯的色彩去表现而抛弃其他色彩,换言之。色彩的弃取是主观性的,并没有遵循“随类赋彩”的原则。

李思训是唐朝宗室之裔,生于永徽四年(653年),卒于开元六年(718年)。武则天执政后,李思训弃官隐居,直到武则天死后,他才复出,任左羽林大将军,封彭国公,再转任左武卫大将军。死后,追赐秦州都督。唐代杰出书法家李邕曾为他写过着名的(云麾将军李思训碑)。李道昭官至中书舍人,绘画则承父风,亦为青绿山水。

李思训父子将青绿山水推向高峰,在画史上,贡献卓着。

李思训出身显贵,位尊爵崇,且又生于盛唐时代,虽然青绿着色昔亦有之,但至李思训才将青绿山水发展得完善、成熟,北宗的成立,素被认为以他为始。

这种山水画,“青绿为质,金碧为文”,“阳面涂金,阴面加蓝”,一派金碧辉煌的气象,装饰效果极佳。当然,这是视觉的感受效果,但从画家说,为什么要取此法,却不甚了然了。从唐后的画史上看,青绿山水或金碧山水,较多用以烘染富贵气象,这与水墨山水的淡逸超然恰恰形成对比。

王维生活的时代稍晚于李思训,他生于长安元年(700年),卒于上元二年(760年)。王维思想的变化,当以“安史之乱”为界限,安禄山陷京后,王维被迫做了“伪官”。郭子仪收复两京后,李隆基回长安,并即下令处治一批陷“贼官”的人,王维本在处治之列,因他写了一首“百官何日再朝天”的诗,又因其弟王缙请求削自己刑部侍郎官之职为兄赎罪,因此王维得免,但与他同时陷“贼官”的,达奚珣等十八人被斩,陈希烈等七人赐自尽,其余杖刑。王维因此惭愧至极,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他自谓“仰侧群臣,亦复何施其面,局天内省,无地自容”。此后,便于“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并隐居辋川,沉入禅家思想。王维开创的水墨山水对其后的中国画影响至巨,他亦被奉为“南宗之祖”。

显然,青绿金碧与水墨在色感上可谓处于两极。一为富丽堂皇,一为淡泊散逸。这两种意绪,恰好是封建时代文人两种不同的人生遭际所衍生出来的。

也许封建时代的文人认为“随类赋彩”、“以色貌色”,比较受客观物色的限制,故选择了“青绿”与“水墨”,不论是“富贵”抑或“贫贱”,都可以在此中去抒发一己胸臆。写实性施色的消竭与写意性赋色的兴起,实为社会思潮所推动的。轻此重彼,是文化、社会的综合作用所致,而非个人的色彩爱好。“水墨为上”是民族文化思潮的必然所归。

中国的艺术批评,同样表现为“远缘”的指认,一整套色彩批评的用语,几乎都是色彩以外的概念,兹以“俗”为例阐述之。

“雅”、“俗”是中国文化批评的最高概念,对“色彩”的批评,也不例外。艺术创作,不论是文学、音乐、书法,艺术家全力追求的是“避俗求雅”。而这个标准,也是对人对事的批评,因此,它实在是笼罩一切,而且是所有价值标准中处于顶端的最高概念。这是从大的方面言,从微观上讲,任何技艺,诸如造型、色彩,也都不能外乎此。

令我们困惑的是雅、俗并非色彩的本然呈现,它既不是色彩的冷暖调子,也非色彩的明暗度、对比度,而只是观者的主观指认;古代各种学派、艺术流派都在使用它,而且都是作为重要概念提出来的,但是,各家说法不尽一致,尽管如此,国人却能意会,这是国人对民族文化的特殊感悟力。中国文化中的诸多核心概念,都是模糊难以解释的,如“气”、“道”、“韵”、“格”等等文艺批评术语,人人在用,可人人都难精确解释。我们只在此传统氛围中,稍得其意味,且以这“意味”去品评艺术品;或许这是更为“精确”的艺术批评一毕竟艺术不是科学。

“俗”,《说文》训为“习也”。《释名》“入国而问俗。”“俗”即习俗、风俗的意思,并不含贬义。《论语》常将“俗”与“雅”连用,这便带有褒贬之义了。《孟子·梁惠王》有“直好世俗之乐”之句’《荀子·儒效》“患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凡此,都是在贬义上使用“俗”。这样辗转使用,便孳乳出了“庸俗”、“鄙俗”、“蔑俗”、“俗陋”之类贬义词,而迎合寻常趣味的艺术品,也便成了“媚俗之作”。

从绘画批评言,在题材上“雅俗”之别比较容易看出,比如,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所画系北宋都城汴河两岸的现实生活,但明人张丑却讥之曰:“所画皆舟车城郭,桥梁市缠之景,亦宋之寻常品,无高古气。”“无高古气”,便是“近俗”。大抵,愈是贴近现实生活,愈不为古人重,而不见人间烟火,以其非“寻常品”,故易被誉为“高古”。

但是,色彩的“雅”、“俗”便难以分辨了,因为,这非色性本身的问题,而是一种远缘观念的介入或移植。用水墨作画诚然给人以超现实的感觉,但并非用水墨就“雅”,反之便“俗”。或者说,用色就“俗”。这当中还有一个如何用的方法问题。

较“形”,“色”是最不易评析的,因为“舟车城郭”,都是实物,纸上之“象”似与不似,可与客观实物比较,而“色”却更具心理性质,换言之,它是内在精神的表征。文人画是表现文人精神的,选择水墨,还是一种合乎逻辑的取法。

清人王昱说,用色要“秀润而兼逸气,盖淡妆浓抹间,全在心得浑化,无定法可拘。若火气炫目,则入恶道矣”。“秀润而兼逸气”,是脱“火气”的结果,这“火气”怎么“脱”?邵梅臣云)“昔人论作书作画以脱火气为上乘。夫人处世,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即所谓脱火气,非学问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