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色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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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附论三礼俗用色之尚忌(2)

当时服制,冕服已行。《周礼》对王及公、侯、伯、子、男、卿、大夫之服都有明确的规定;对祀昊天、礼五帝、享先王、享先公、祀山川、祭社稷、祭群小也有规定;其他如吉凶之事,宾宴社交,不问男女,也无不以服饰去表明相互的差等、去适应各种不同的场合,绝不容许僭混。这便是《春官》所谓有“辨其名物(服的名类及色)与其用事(事的性质、类别)”。这种森严的用色规定正是森严的等级制度的反映,当时的用色,基本上是黑、白、朱、黄几种。从《诗经》所反映的十五国习俗、《楚辞》所反映的楚风俗看,民间要宽松得多。后代帝王易服色,其动机不是为了美观,而是政治性的。始皇统一六国后,就废止了六国的服制,这便是从集权的政治意图去考虑的。汉代以五时之色为服色,如《后汉书·舆服志》所载“随五时色”即是。所谓五时色,即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这又是与五方方位及五行相配的,夏则火、朱,秋则金、白,冬则水、黑,同时五时又与五方对应,东、南、西、北、中皆各有色征。朝服之色虽以五时色为饰,但至朝议政时,又要着皂衣,即黑色的朝服,所以张敞说“敞备皂衣二十余年”。所以如淳说:“虽有五时色朝服,至朝皆着皂衣。”这似乎反映了汉代上层于色彩中以五色为正色,而于五色中,又崇尚黑色的观念。

不论从任何一个角度去考察,中国传统色彩观念,对于黑色、古代黑色,有玄、皂、涅、黝等名称,虽然深浅稍有不同,皆可归入黑色类中)有着特殊的认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中华民族是一个颇尚玄想的民族,对天象、人事、四时、四方、色彩,都喜欢去作“哲学”的解释,而色彩之中,黑色的色感事实上也最具“哲学”韵味,所以,这种“尚黑”的色彩观念,实在是深刻地反映了民族精神。黑色这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高深莫测的性质,最投合中国人的心性,越是不可解释、难以明白的事情,中国人越是敬畏、越是感到有吸引力,难怪后世水墨画会出现,而且,书法与水墨画在千年间,用色不变,被视为最高深的艺术。

大体说来,服色的限制,上层要比下层严、官方要比民间严、男服要比女服严。所以,从《乐府》、唐诗以及元明杂剧可以看出,民间的服色反要丰富得多。帝王、官吏的服色,各朝虽有更易,但多取正色而避杂厕之色,民间服色到唐代以后,因城市的繁荣,市民层的形成,以及随城市的形成而出现的乐坊、青楼,即伶、妓的出现,所谓的艳色之服也便多了起来。如唐代妇女的裙色,以红、绿、黄、紫为最多,尤以红色流行。古典的黑色反少了。这个时代,最大胆用色的,不是官方,而是民间;不是男性,而是妇女;不是读书人,而是歌伶艺妓。白居易《卢侍御四妓乞诗》“郁金香汗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万楚《五曰观妓诗》“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这类题咏甚多,很能说明城市的繁荣是色彩多样化的社会原因。唐代不仅服色丰富了,而且服制也有创新,露胸、半臂(即今之短袖)、男性化的女服都出现了。在唐诗中,这方面的内容很多,即正史也有记载。《旧唐书·车服志》:

“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一贯矣。”又,《中华古今注》“至天宝年中,士人之妻,着丈夫靴。衫。鞭帽,内外一体也。”所以,这种多色多式的服装,是对传统观念的一个冲击,因为,汉代以前,服色。服式本是为了“别尊内外”的,而至唐代,被这些大胆的女性冲击了一下,在卫道者看来,是“尊卑内外一贯”、“内外一体”了。这是对礼制的首次挑战,也是美感的觉醒(这是从主流来谈的,并非说唐前没有服色的审美观念)。

宋代朝服,上身为朱衣、下身为朱裳。公服,宋代称为常服,也是沿用唐制,以服色来分别官职的大小;三品以上用紫色,五品以上用朱色,七品以上用绿色,九品以上用青色。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时代,如孔子所说是“恶紫之夺朱”,朱为正色,紫为杂色,紫是不能为官服用色的。而唐、宋则不避,紫、绿、青之类皆可以为官服用色了。这是具体的色彩观念的变化,但在制度的等级限定上,却同样不能混乱,如七品者不能以紫色饰服,因为,七品只能是绿色,而紫色是三品的标志。所以说,官方改变了的只是具体的色的价值,而色彩的根本观念,仍是“政治化”的。

从总的趋势看,唐以后,服色是日益多样化了,原因除城市的繁荣外,还有所谓“胡服”的影响。五代、元、清,都是周边民族向内地迁徙的时代,所以各民族的服饰、服色也彼此影响,第三个原因是颜料品种的增多、染织工艺的发达所提供的技术上的保证。

明代官服,因场合、品秩而不同,但都有严格限制。如,祭服,洪武二十五年定,一品至九品的为青罗衣、白色中单、黑色缘饰。祭太庙则穿大红便服。朝服,公服,常服,也都依品定色、据色识品。官方的色彩观念如此而已。明代由于织染工艺的发达,色彩也便相应繁多了起来。

清代从稳定政局考虑,对服饰作了大变革,但着重在佩饰及服装款式方面,服色的变动不大,而观念仍不外别尊卑那一套。但具体的色有所调整。如皇帝所穿的衣服,用石青色,皇帝的冬朝服用明黄色,祭园丘用蓝色,祀谷也用蓝色,朝日用红色。但清代似乎尤重黄色,比如,蟒袍,皇太子用杏黄色、皇子用金黄色,其余亲王、郡王只有特许才能用金黄色。女服中,皇太后、皇后的朝袍,冬、夏朝袍都用明黄色,皇太后、皇后的龙袍也是明黄色,因此,把清代服饰用色视为尊“黄”,也应该说是接近实际情况的。

晚清由于政权动荡,控制力相应松弛,加之维新浪潮的冲击和西方服饰的逐渐输入,出现了一股民间自发的服饰改革潮流。传统的服色限制几乎面临崩溃,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时期,这场空前的服饰革命最终完成,自此以后,人们才自觉地从审美的角度去加以设计服饰的款式、色彩。这种变革表现为冲破以正、间色别贵贱的观念,色彩不再是显示社会地位的标记了,因此,服色的选择更多的是因职业、区域、性别、穿着者本人的年龄及体态的不同而各有所重。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五十多年中,服色几经其易,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流行色为蓝色、灰色,20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即所谓“文革”时期,风行之服色为黄绿色,因有不爱红装爱武装”之提倡,故至天下一色。且对穿着稍有艳色及特别款式者,必于长街通衢当众剪毁以儆效尤,其规模之大、推行之厉,可与清初之剪发相比。“文革”后,国家安定,民生渐裕,服色亦渐趋繁多,盖禁限稍宽,则民可求美也。

纵观我国两千多年服色的演变,可知礼制与政治是如何地制约服色。历史上因区区服饰、服色这类问题致酿大风潮的事,多有之。故,察服色亦足以窥知国家的治乱、政治的明暗及民生的安危。统治者之关注服式、服色,非由其好美,而是借推行一律的款式、颜色以强化统治、剪除叛逆、慑服人心。《大金国志》金俗好衣白,编发垂肩,与契丹异,垂金环、留颅后发,系以色丝……天会七年六月,行下禁民汉服及削发,不如式者死。

这种惨祸,尤以清初之剃发为厉,唯因不涉“色彩”,故从略不述。

色限服从于礼制,“礼”则维系等级秩序,一旦典章规定某品官用某种色,色便成了权势的标志。这种用色的观念,延及官秩、府第、服饰,其森严程度为今人所难想见。于是,“朱门酒肉臭”,“白衫贫贱儿”便成了“别贵贱”的标志了。《汉书·东方朔传》:“绿帻传韫。”

颜师古注:“绿帻,贱人之服也。”清代以色别军旅,分为八旗,汉军为绿营,这分法的出发点,便有辱没的用意。

古代职官的秩品,大多在佩饰物的色上加以标明,如绶、袋、翎、顶之类。至清代,穷极考究,不仅军旅、职官以色别,甚至连一般生员也有相应的配饰。

自“垂衣裳而天下治”至清之以色别等级,服制、服色竟然提到社稷安危的高度,而服色之选择,却少从美感出发,这是很特殊的文化现象和文化观念。在此体系下,个人的好恶尽被压抑在政治的需要之下,数千年无个人之自由追求,即此亦可见一斑。

至于建筑,古代典籍对于宫室构制、用途多有记载,但建筑用色,述录甚少。

三代建筑,或“穴居野处”,或“构木为合”、“积垠而处”考之世界各原始部落之居构,大体如此。至两周时代,已非古昔状况。《考工记》《尔雅·释宫》记述已多,而形制也受礼之限约。

《论语》有“粪土之墙不可朽”的说法,“朽”即涂。但涂墙以何色,《论语》未及。《尔雅》“地谓之黝,墙谓之垩。”《说文》“垩,白涂也。”段注“以白物涂白之也。”《释名》“垩,亚次也,先泥之,复以白灰饰之也。”此习,至今仍存。“黝”为黑色,因此,秦前一般居室为地黑墙白。至汉代,宫殿乃有用赤色漆地者,《御览》卷一百八十五引《汉官典职》“以丹漆地。”可见地色有赤之者,故旧称“丹墀”。

建筑用色要受到以下条件的限制)地理环境及气候;社会等级;技术方面的条件,如涂料、陶釉及漆镶工艺的水平。

秦代,建筑色彩已趋华丽,从趋势看,是从单色向复色发展,从材料(石、土、木之类)的本色向人工上色发展。

记载宫室色彩最多的,要算《神异经》。兹录一段如下东方有宫,青石为墙,高三仞,左右阙高丈,画以五色,门有银,以青石碧镂,题曰天地长男之宫。西方有宫,白石为墙,五色黄门,有金银镂,题曰天地少女之宫……南方有宫,以赤石为墙,赤铜为门,有银,题曰天地中女之宫。北方有宫,以黑石为墙,题曰天地中男之宫。

但是,此书是述异性质的,并非纪实,故仅可据以考察观念,虽然如此,我们也可推知,作者若无实际见闻,也难凭空妄言。上引文所述色的分配,仍是依五行而施的。至汉代,由于武帝执于神仙方士之术,在建章宫太液池内建蓬莱、方丈、瀛洲三岛,建筑施色也多取方类之象:东青、南赤、西白、北黑、中黄。这样,色彩从材料本身的灰白转而有了多色的对比。南北朝以后的建筑用色,刘敦桢先生有简明的叙述:

南北朝、隋、唐间的宫殿、庙宇、邸第多用白墙、红柱、或在柱、枋、斗拱上绘有各种彩画,屋顶覆以灰瓦、黑瓦及少数琉璃瓦,而脊与瓦采取不同颜色……宋、金宫殿逐步使用白石合基,红色的墙、柱、门窗及黄绿各色的琉璃屋顶,而在檐下用金、绿等色的彩画,加强阴影部分的对比,这种方法在元代基本形成,到明更为制度化。在山明水秀、四季常青的南方,房屋色彩一方面为建筑等级制度局限,另一方面为了与自然环境相调和,多用白墙,灰瓦和栗、黑、墨绿等色的梁架、柱装饰,形成秀丽雅淡的格调。

现在可见的古建筑,证明了宋、金时代所形成的这个用色格局,即以白、红、绿、金、黄为主色的染饰,合基是白色的,柱、门窗是红色的,檐下是青绿点金的彩绘,琉璃瓦是金黄或翠绿的。从整体效果看,是大面积的色彩对比,白(合基)、红(柱、门窗)、青绿(檐下的彩绘)、金黄(瓦色),由下而上,整块整块的色,对比十分明快。至于一般民居,限于等级制度的约束及财力,多用材料本色,墙色或为砖、土、石本色或抹灰、粉刷,因此,以白、灰、褐为主。

马可·波罗游记对元代建筑施色有叙述,卷二记“汗巴路大城”城南之宫殿情形,“四周皆白石之栏”,“殿墙绘龙凤鸟兽,亦有绘两军鏖战状者,仰墙亦施藻绘金漆”,“殿顶覆以五彩之瓦”。

汉、魏时代,有数目可观的以建筑为题材的赋,如刘歆的《甘泉赋》,李尤的《德阳殿赋》,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魏卞的《许昌赋》以及着名的。两都赋两京赋,等,一时蔚然成风。但赋尚夸饰,且赋中多言构制,少及用色。因此,文学上的价值大,史学上的意义小。

秦前文献中对宫室依等秩而居的记载颇多,如。左传卫庄公取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注:得臣,齐太子也。太子不敢居上位,故常住东宫疏:四时,东为春,万物生长在东;西为秋,万物成就在西,以此,君在西宫,太子常处东宫也。或可据。易象西北为乾,乾为君父故君在西;东方震,震为长男,故太子在东也。

居处方位如此严格,但是否有相应之色以示尊卑呢?。汉武故事所描写的刘彻宫室,可谓极尽奢华,“铸铜为柱,黄金涂之,赤玉为阶椽亦以金,刻玳瑁为禽兽,以薄其上,椽首皆作龙首衔铃,流苏悬之,铸铜如竹,以赤白脂为泥,椒汁和之,以火漆薄其上扇屏悉以白琉璃作之,光照洞彻以白珠为帘薄,玳瑁庄之。”从这样的描述可以想见,冶炼工艺、镶嵌工艺已用于建筑。而帝王宫室之本色,已非普通砖、泥之色,而是金、玉之类贵金属之色。

虽然居室色彩,或受礼制约束,或受“五行”观影响,而未必从审美观出发以施染,但在实际上,亦收美感之奇效。凡此种种,实用色在尊礼重道的前提下,也有美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