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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穆旦的英国诗歌翻译与拜伦、雪莱(3)

第三节 译作赏析:穆旦与《西风颂》

英国浪漫主义抒情诗注重优美的意境和强烈的个人情感,翻译浪漫主义诗歌需要译者极高的领悟力和语言表现力。从穆旦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拜伦和济慈的作品翻译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匠心独运地再现原诗之美。《西风颂》是19世纪英国伟大的抒情诗人雪莱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经典。诗人把诗的意象、色彩和光亮同自己的哲学思想、道德思考和政治抱负绝妙地融合一体,使全诗显得瑰丽壮阔、气势雄浑、情感炽烈、境界壮阔,不仅在艺术上达到了辉煌的境界,数百年来更是一直鼓舞人们在困境中奋斗,以勇气和信心去迎接新的希望。从诗歌形式来看,雪莱颇具独创的把但丁在《神曲》中采用的三行体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诗歌形式。全诗共五节,每节十四行,前四节每节三行,最后一节是双行排偶句,均采用aba,bcb,cdc,ded,ee的押韵方式,以五音步抑扬格为主,跨行跨节安排较多,韵律优美,格律完整,结构层次非常清晰,适合了奔放自如的浪漫诗风和慷慨悲凉的革命精神。此外,诗中充满了丰富的意象,每个意象都蕴含了深刻的内涵。诗歌第一节描写西风以磅礴之势扫荡枯死的落叶,播送生命的种子;第二节描写西风翻卷天上流云,以浑然之气呼唤暴雨雷电的到来;第三节描写西风席卷大海,劈开汹涌波涛,摧毁海底花树。这三节里面充满了极其瑰丽的想象,种种意象如西风、枯叶、流云、雷电、大海等等,通过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呈现出来,充分表现了西风扫除腐朽、鼓舞新生的强大威力。从第四节开始,由写景转向抒情,抒发诗人渴望与西风合二为一,一起自由驰骋翱翔的心情。

自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第一次将本诗翻译介绍到中国之后,80多年间又出现了许多的译本,许多译者在形式、语言特色和传达原诗神韵方面都各有特色。穆旦的译本发表于1958年,从客观环境来说,经历了三次语言运动——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大众语、反对文艺八股,现代汉语的发展已经相当成熟,这使得他的译文具备了流畅自然、简单易懂的特点。从其个人风格来说,作为中国现代诗人的代表人物,查良铮认为受旧诗词的影响大了对创作新诗不利。王佐良曾赞赏查老的诗歌在表达方式上弃绝古典的辞藻而运用现代白话,周珏良则评价穆旦的诗歌受西方诗歌传统的影响大大超过了中国旧诗词的影响。尽管他们是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评价穆旦的风格,然而“诗人译诗,以诗译诗”,其翻译诗歌的过程也可以看做是再创作的过程,因此,在穆旦译的《西风颂》中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与众不同的语言风格:文字简练、易懂,既无生僻字词又没有引经据典,然而韵律和谐又忠实传达了原意,其译诗的语序形式也是最接近于原文的,跨行很少,这与他在创作时善用“欧化”句式是分不开的。

此外,穆旦自50年代初以来,频受政治运动的打击,被迫从诗坛上销声匿迹,转而潜心于外国诗歌的翻译。从个人经历来说,穆旦在1958年翻译《西风颂》时的境遇与雪莱创作原诗的背景十分相似,也可以说,在翻译本诗的过程中译者能够准确理解和把握作者创作时的原意,和作者达到共鸣。穆旦对这首诗歌评价很高,认为《西风颂》是抒情诗的“登峰造极之作,它将永远是世界诗歌宝库中的一颗明珠”。而穆旦对这首诗的翻译,也可以说在音、形、意三个方面均达到了化境。下面从选词择字以及音韵节奏等方面对穆旦的《西风颂》译文进行赏析与评议。

试看《西风颂》第一节对西风横扫落叶的描绘:

O wild West Wind,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Thou,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

Are driven,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

Yellow,and black,and pale,and hectic red,

Pestilence-stricken multitudes:O thou,

Who chariotest to their dark wintry bed

The winged seeds,...

Her clarion o'er the dreaming earth,and fill

(Driving sweet buds like flocks to feed in air)

With living hues and odours plain and hill:...

穆旦译文:

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

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

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师,纷纷逃避:

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

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以车驾把有冀的种子摧送到

黑暗的冬床上??

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唤出嫩芽,像羊群一样,觅食空中)

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

在这一节中,诗人运用了色彩对比的手法,在描写西风扫荡的秋天时,“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一句,渲染出树叶凋零时一片色彩斑斓的衰落景象,而“鬼魅”、“巫师”、“疫疠”、“黑暗的冬床”等词汇意象的出现,更突出了一种万物肃杀的气氛。但当写到“春天”来临,语言的色彩又趋于柔和、明媚——“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诗人不愧是用“色”的高手,在这几行诗中大自然由枯到荣的变化过程,被形象地呈现。穆旦对词语准确的选用再现了原诗激昂凝重的基调和丰富绚烂的众多意象:此处“狂暴”、“生命的呼吸”和“横扫”,尽显西风劲吹的力量和磅礴气势;而“肺痨”和“疫疠”两个词则充分展现了“枯叶”和它所象征的黑暗事物必死的命运。语言极简洁,但却颇富表现力,创造出了与原文一致的意境。从句式结构来看,穆旦基本都忠实于原诗,词性和语态都与原诗保持了一致,如“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和“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师,纷纷逃避”两句,前者保留了被动语态,展现了西风的动态力量;后者则保留了主动语态,形象展现了落叶四处飞散逃逸的画面,拟人的修辞手法被生动地再现了。另外从韵脚来说,穆旦的译文整体也严格与原诗一致。以头六行为例:原诗的韵脚为aba,bcb,而穆旦的译文在充分表达意境的同时还同样保留了aba,bcb的押韵形式,诗行整齐,格律严谨,又极具音韵之美,殊为不易。

再看第二节中对天空中风雨雷电肆虐的描绘:

Thou on whose stream,mid the steep sky's commotion,

Loose clouds like earth's decaying leaves are shed,

Shook from the tangled boughs of Heaven and Ocean,

Angels of rain and lightning:there are spread

On the blue surface of thine aery surge,

Like the bright hair uplifted from the head

Of some fierce Maenad...

穆旦译文: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

流云像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成为雨和电的使者:它们飘落

在你的磅礴之气的蔚蓝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

在一开始,被风吹散的流云,被比喻成大地上的枯叶,由此在第一节与第二节之间形成了自然的转换。破碎的云朵也像落叶那样,正在挣脱那些看不见的“枝干”。在下面的诗行中,诗人运用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象,将飘落在空中的云气,比喻成“狂女的飘扬的头发”。所谓“狂女”,原文是“Maenad”,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在古代的绘画中,她有着怒发披散的形象。狂怒的形象,四散的长发,恰恰准确地表现了乱云飞渡的自然奇景,也暗示出大自然的神秘和危险。“混乱”、“撕扯”、“纠缠”等动词的使用强化了一种动荡的感觉。同样,“急流”、“流云”、“纠缠的枝干”、“飘扬的头发”等名词和名词短语也充分表现出了西风席卷长空、摧枯拉朽的神威之力。从诗行来看,穆旦的译文严格遵守了原诗的形式,保留了原诗跨行描写的特点,在诗行节奏上获得了与原诗相似的效果,对原诗的表达也就更准确、更细腻。

在激情喷薄、自由不羁的头三节之后,从第四节开始转向抒情:

If I were a dead leaf thou mightest bear;

If I were a swift cloud to fly with thee;

A wave to pant beneath thy power...

Oh,lift me as a wave,a leaf,a cloud!

I fall upon the thorns of life!I bleed!

A heavy weight of hours has chain'd and bow'd

One too like thee:tameless,and swift,and proud.

穆旦译文:

唉,假如我是一片枯叶被你浮起,

假如我是能和你飞跑的云雾,

是一个波浪,和你的威力同喘息??

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

我跌在生活的荆棘上,我流血了!

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样:骄傲、轻捷而不驯。

第四节是本诗结构上的转折点:开始向诗人的主观方向发展。值得注意的是:雪莱在引导“我”进入诗篇的时候仍然重复运用了前三节中的辅助形象。这个巧妙的重复总结了上文,启引了下文,使全诗结构立刻严密起来,而且使描写对象的转变——从西风到诗人——来得妥帖而自然。这里雪莱的意思当然不是贬低自己为西风扫除的对象,而是希望获得和西风一样的威力,起到和西风一样的作用。在最后两节的抒情部分穆旦的译文更显含蓄内敛、深沉凝重,颇具力度。值得注意的是在对三个并列形容词“tameless,and swift,and proud”的翻译中,他调整了第一和第三个词的顺序,翻译成了“骄傲、轻捷而不驯”,这是主要考虑到了押韵的问题,音韵之美得以保全,但这样的翻译却并未破坏原诗的内涵,西风的自由不羁依然跃然纸上,生动传神。

又如全诗最后的传世名句,试比较穆旦与其他两位译者的译文: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d earth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O Wind,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穆旦译文: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杨熙龄译文:

请向未醒的大地,借我的嘴唇,

像号角般吹出一声声预言吧!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江枫译文:

让那预言的号角通过我的嘴唇

向昏沉的大地吹奏!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此句抒情意味极浓。诗人以反问形式,表达了对美好未来和胜利前景的美好憧憬。穆旦在译文中调整了原诗结构,将“预言的喇叭”放到了第一行做主语,采用把字句式表现出诗人慷慨激昂的情绪。而“西风呵”则插入到主句和从句之间,仿佛在向西风发出询问,这两处句式调整使译文节奏明朗,流畅生动。相比之下,杨译和江译也直白易懂,但却少了灵动和神韵。除了对此句的处理穆旦更为灵活之外,对“unawaken'd earth”这一词组而言,穆旦的“昏睡”显然比“未醒”和“昏沉”更为传神。相比三段译文,穆旦的译文更显优美抒情,与原诗更能达到形神的统一。

穆旦本人认为,“只有尽可能相似地模拟原文的形式,才能较为圆满的传达原诗的内容,再现原诗的风格和神韵”【13】。从他的《西风颂》译文来看,他的翻译实践是完全遵照自己的翻译原则来进行的。他的格律韵脚与原诗一致,却并不死板;在句式诗行方面他基本遵守了原诗形式,却并未因形害义;他对原诗意象和内涵的传递是自由的,但也是非常准确的,因此不管是原诗的音韵美和节奏美,还是意象之美,都在他笔下得到了尽情的展现。因此我们可以说,在达意和传神两个方面,穆旦的《西风颂》译文都做到了。穆旦的译作既令人可窥见原诗的艺术风格,又充分表现出了主体的创造精神。正因为如此,他的译作才能诗意盎然,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