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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穆旦的英国诗歌翻译与拜伦、雪莱(2)

第二节 追求“精炼”:优美生动,音形俱美

作为诗人,穆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穆旦诗作的艺术风格、诗学传统、思想倾向和文学史意义,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被一些诗人和评论家较为深入地讨论着,并被介绍到英语文学界。而他在诗歌翻译艺术方面,也越来越多的引起评论界的关注,被公认为天才的翻译家。香港学者马文通称穆旦是“一个杰出的诗歌翻译家,迄今为止中国诗歌翻译史成就最大的一人”【6】,而他的译作被视为“跨越文化和语言的障碍,在与不同文化传统下用另一种文学写作的另一些诗人的心灵交流的产物”【7】。穆旦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基本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从诗人到译者,穆旦经历了巨大的人生起伏和思想上的转变。穆旦在大学时期最先接触的是英国浪漫派诗人,因此他当时的诗歌创作深受雪莱、拜伦的影响,洋溢着浓郁的浪漫情调。随着现实残酷的加剧,他的内心开始产生不满与呐喊,诗风逐渐产生了改变,开始接受和学习叶芝、艾略特、奥登等人的现代派诗歌的风格,越来越多的饱含着对自我的剖析、反省以及否定,而他的诗歌翻译也深受创作风格转变的影响,逐渐形成了理性和严谨的特点。他的大部分翻译作品都是在人生最苦闷压抑的时期完成的。从“肃反”运动开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虽然明知道不能发表,他仍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完成了大量译作。至于其中的原因,他曾经在《致郭保卫的信》中说道,“这两个月里,我一头扎进了普希金,悠游于他的诗中,忘了世界似的”【8】,因此可以说,他呕心沥血于翻译一方面是可以借优美的文字缓解现实世界残酷的压力,而另一方面,他忘情于翻译主要还是为了复兴中国文艺。中国当时缺乏真正的中国文学,流行的是快板、顺口溜一类形式的政治宣传文章。他当时的想法是,“文艺上要复兴,要从学外国入手,外国作品是可以译出变为中国作品而不致令人身败名裂的,同时又训练了读者,开了眼界,知道诗是可以这么写的”【9】。由此可见,正是出于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自我精神需求,他才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付出巨大的心血完成了中国文学翻译史上最伟大的作品。

穆旦的翻译作品与他创作的诗歌一样,语言优美,质朴生动,这不仅与他的语言天分有关,更多的则有赖于他精益求精所积累的语言技巧。对于翻译的艺术与技巧,他没有发表过专门的著作来阐明自己的原则,只写过一篇《谈译诗问题》,在该文中比较详细地谈了他的译诗主张。他认为,“‘字对字、句对句、结构对结构’的翻译原则,并不是我在译诗中所要采纳的??译一首诗,如果看不到它的主要实质,看不到整体,只斤斤计较于一字、一词、甚至从头到尾一串字句的‘妥帖’,那结果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考察一首译诗,首先要看它把原作的形象或实质是否鲜明地传达了出来;其次要看它被安排在什么形式中。这两部分,说起来是分立的,实则在实践中就是一件事,即怎样结合诗的形式而译出它的内容的问题??诗的内容必须通过它特定的形式传达出来。即使能用流畅的优美的散文把原诗翻译出来,那结果还是并没有传达出它的诗的内容,发挥不了它原有的感人的力量”【10】。由此看来,穆旦对诗歌的内容和形式是并重的。译者既要充分理解原诗的内容和精神,又要能够借用最恰当的形式将它表达出来。而在他的心目中,对诗歌翻译最好的形式就是以诗的形式来译诗。这与郭沫若提出的“以诗译诗”及闻一多所说的以“诗笔”译诗不谋而合。

穆旦翻译的作品基本可以分为三类。他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学习俄语和俄国文学,目的就是为了回国后能向中国读者介绍俄国文学。进入南开大学任教后他便着手翻译了大量普希金的诗歌,如《青铜骑士》《欧根·奥涅金》《普希金抒情诗集》等。普希金的语言风格简洁朴实、优美生动。穆旦的译文以当代口语为基础而去其芜杂,写的是平常白话而又有形象的色彩和韵律的乐音,从而使自己的译文达到同普希金的原作一样精炼流畅、朴实生动而富有表现力。穆旦的译本是迄今为止的中文译本中,译文语言最贴近普希金语言风格的一个译本。之后他转向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翻译,先后出版了《拜伦抒情诗选》《济慈诗选》《雪莱抒情诗选》,在他去世三年后才出版了他的呕心沥血之作——拜伦的长篇诗体小说《唐璜》的译著。王佐良认为,穆旦翻译《唐璜》所取得的成就是空前的。对于穆旦对这一巨著的翻译,在下面将以专门的章节进行介绍。此外,他还翻译了一些现代主义诗歌,如艾略特的《荒原》以及叶芝、奥登的部分诗歌,而他翻译的《荒原》在国内现存的六个译本中被公认为是最好的版本。

从穆旦的三类翻译作品来看,他在翻译中所体现出来的诗歌翻译艺术首先表现在语言的美上面。穆旦主张以富有诗意的口头语言入诗,也始终坚持以口语译诗,赞同艾青所提出的“语言在我们的脑际萦绕最久的,也还是那些朴素的口语??而当我们熟视了散文的不修饰的美,不经过脂粉的涂抹颜色,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健康,它就肉体地诱惑了我们”【11】。他并不喜欢使用华丽文雅的辞藻,也并不注重使用古诗词的格律形式,而是对现代汉语的口语进行提炼,用质朴、凝练而又富有韵律之美的语言来再现原诗的艺术魅力。试看穆旦所译拜伦《她走在美的光彩中》一诗如何体现诗歌语言与音韵之美。先看第一节前四行:

She walks in beauty,like the l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And all that'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

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拜伦的比喻非常特别,一开始便把女主人公比喻成繁星点缀的静谧的夜晚,形象独特而生动。她的身体所散发的明与暗的完美配合,给读者强烈的视觉美感。穆旦的译文如下: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

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满天;

明与暗的最美妙的色泽

在她的仪容和秋波里呈现。

穆旦头 法,将“beauty”一词译为“美的光彩”,突显了诗人所强调的女主人公身上所散发的熠熠光彩。同时他将原诗第二行的名词词组改译成四字动词词组:皎洁无云,繁星满天,既通俗易懂,又不乏动态美感,极富表现力和韵律美。此外,他的选词准确而优美,如“美妙”、“仪容”和“秋波”,非常贴切,生动再现了原诗中女主人公沉静而温柔的美。

再看本诗第三节,即最后一节:

And on that cheek,and o'er that brow,

So soft,so calm,yet eloquent,

The smiles that win,the tints that glow,

But tell of the days in goodness spent,

A mind at peace with all below,

A heart w hose love is innocent.

此节表现了女主人公美与善的完美结合。她不仅拥有外在的美貌,而且拥有动人的气质和纯洁善良的内心。女主人公精神上深刻的内涵和美德是诗人着重刻画的重点。试看穆旦译文:

呵,那额际,那鲜艳的面颊,

如此温和,平静,而又脉脉含情,

那迷人的微笑,那容颜的光彩,

都在说明一个善良的生命:

她的头脑安于世间的一切,

她的心充溢着纯真的爱情!

穆旦加用感叹词“呵”,将诗人隐含的赞叹心情表露无遗。同时增加原诗中没有的“鲜艳的”一词,再次强调女主人公的美丽。接下来原诗中“soft”、“calm”和“eloquent”被分别译成“温和”、“平静”和“脉脉含情”,非常准确地表现出女主人公沉稳、宁静的动人气质。最后两行在原诗中为带后置定语的名词,穆旦按照汉语白话习惯译成了主谓排比句,使诗人所创造的一个天真无邪、纯洁善良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再现在读者面前。

除了对语言本身游刃有余的驾驭之外,诗歌翻译中穆旦还很注重格律和形式。关于译诗形式的采用,向来争论颇多,但意见不外三类。一类是主张不顾原诗形式,一概以自由体或散文体译之;一类是主张照顾原诗形式,以格律体译格律诗,以自由体译自由诗,亦步亦趋;还有一类则主张用译者自创的格律体式来置换原诗体形式。穆旦虽未明确表示他的主张,但从他的翻译实践来看,诗歌的押韵、节奏、诗行的长短和合理的断句显然是他在翻译的时候比较注意的一个方面。他曾提出,“诗本来是字少意繁,所以应当避免啰嗦。我认为每行十二、三个字可以表达任何思想。诗行太长,就失去诗的分行意义了”【12】。

试看济慈《夜莺颂》第一节: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Or emptied some dull opiate to the drains

One minute past,and Lethe-wards had sunk:

'T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ine happiness—

That thou,light-winged Dryad of the trees,

In some melodious plot

Of beechen green,and shadow s numberless,

Singest of summer in full-throated ease.

这一节共十个诗行,五步抑扬格,主要刻画了诗人在听到夜莺歌唱时矛盾而复杂的感受,既痛苦绝望又感受到了欢欣与快乐。穆旦译文如下:

我的心在痛,困盹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

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

你呵,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阴影,

放开了歌喉,歌唱着夏季。

从第一诗节来看,节奏平缓,衔接自然,词与词的搭配形成了音乐效果。原诗的韵脚为abab cdec de,而穆旦的译文在节奏音律上的安排也极为巧妙,形成了abab cdef fe的韵脚。因此穆旦的译文在形式上基本与原诗保持了一致,但又没有拘泥于原诗的格律形式而因形害义。他的译文诗行整齐,节奏鲜明,富有音乐的美感,同时又生动再现了原诗的意境与内涵,读来清新自然,朗朗上口。可以说,从他翻译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我们既能欣赏到汉语语言的简约精炼之美,又能读来朗朗上口,感受韵律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