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方面,狂欢化的色彩。果戈理的这个剧本是一个典型的具有狂欢化色彩的作品,演出应该是一个欢快、轻松的格调,外在的形式上,应该以狂欢化为主。我们这次演出,存在三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节奏,主要是第一幕,松了点。第一幕市长的第一句台词,是俄罗斯戏剧史上非常经典的一句台词,他是来告诉大家一件极不愉快的事的。这次演出好像还不够。第二个是翻译问题,不是说这个剧本翻译得不好。从翻译的角度来讲,95%是有的。我在俄罗斯看这个戏,一上来,大家都笑了。市长说钦差大臣要来了,其他人问,俄罗斯是不是要打仗了。再如市长对慈善医院院长说,你回去给大家发一个统一的帽子,慈善医院院长说我会减少病人等,我们这里不会笑,在俄罗斯演是有笑声的。果戈理的喜剧的笑,很重要的一点是故意让原因和结果不合逻辑。剧本里有很多这种东西,翻译有些没有体现出来。剧本中好几次提到打仗,实际上是对俄罗斯外交的讽刺,这是不是可以变通一下,变成我们观众能理解的。第三个是音乐效果问题。这台戏的音响方面,欧洲的东西比较多,俄罗斯的东西比较少。最后一场戏,钦差大臣要来了,好像铺垫不够。果戈理曾讲过:你们不是说没有剧本,你们把旧剧本拿来,按现代人的眼光排演一下不就有了吗?我们是不是在这方面可以再加强一下。
谷亦安(上海戏剧学院教授):首先我觉得这个戏起心动念很单纯、很谦虚,关门自己搞一搞,也不奢望取得大成功。所以,本着这样的创作出发点,我们看到的只有对戏剧的爱。他们没有去批评今天的现状。刚才陈加林老师说了,59届这种现象和高峰都是由天时、地利和一大批有艺术天分的学生才形成的。这群重量级艺术家群的出现,从选材到教学都可以作为课题来研究。我最关心的是李光一刚才讲的传承的问题,和今天观众的沟通,和下一代的沟通,而不仅仅是把这样的活动局限在小圈子里自我满足。所以,我呼吁做更深入的研究和推广,去宣传这个戏。59届老艺术家摆脱了很多世俗的心态,以这种纯粹的态度来搞戏,绝无仅有了。在今天的商业社会的压力下,我们每搞一个戏,全在考虑市场,市场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魅力何在?我们有什么样的理由和什么样的底气去吸引今天的观众?我们以什么样的生命状态去和他们对话?如果目的只是赚钱,肯定搞不出好的东西。我们不要让59届的精神仅仅活在我们在座的人心里,最好也能够让今天年轻的没看过你们演出的观众的心里得到一个传承。这台戏的示范意义,你们没有去追求,但它是客观存在的。首先就是你们起心动念的纯粹,再有就是剧目的有意无意的选择,你们对今天的社会做出了回答和选择,对戏剧观、喜剧性做出了你们的答卷。今天由于种种急功近利的压力,很多人做了走捷径的东西。那天我参加喜剧研讨会,觉得大家对喜剧的定义都很模糊。现在有的人认为有点笑的就是喜剧,这个不管它,我们搞的是戏剧。戏剧是有能量的,有种是让能量往上走的,有种是让能量往下去的,还有种既往上又往下,这就是悲喜剧。我觉得果戈理的这个戏,比我搞过的英国的喜剧《乱套了》格调要高,那还只是商业戏剧的模式。果戈理写戏是对时代进行公德教育,希望这个时代更适合人生存,希望造成这个时代共业的每个人的心灵得到一个映照。我们今天往往怪体制,其实都是我们的共业。我们每个人做的恶业,无形地叠加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坏的风气,如此几次以后,谁的责任也没了。戏剧的力量在于,我们既不能过高地看它,也不能无视它。果戈理用喜剧来照亮别人,比用悲剧来照亮别人,我觉得要有意思得多。我看戏时,焦晃老师演的是个可爱的人物,他超越了评判好和坏,他其实也是果戈理本人,是一面镜子,他是个冷眼旁观代表老天的这个眼,像菩萨化身为乞丐来考验我们每个人是否有施舍的善心。他化身为这样的骗子来试探试探你们,他起到的作用很有意思。这次演出,我感觉到既沉重又并不沉重。沉重是因为我们联想到今天的社会现实,但看焦晃老师演的这个人物却很可爱,他最终的那封信所呈现的一种超越的心态就达到了喜剧境界。伯格森讲,喜剧性是对现实状态的一种超越。超脱这个情境以后再来看发生的一切,这个人没有恶意,这个喜剧好就好在与一般的喜剧不一样,一般的讽刺喜剧总有一种让人受不了的恶意。这个戏很精确,就是个镜子。这个戏,还有个特点,陈明正老师没有从外在的形式去模仿俄罗斯的作品,他立足于作品本身,作为一个艺术家,在心理与现实连接以后在他心里产生一种震荡。陈老师有他的风格,有种强烈的很讲究戏剧场的能量的一以贯之的风格。他的戏不会去做故作深奥的解释,总是让剧本本身去说话。这也是我们今天很多年轻导演都要学习的地方。年轻导演容易添加很多东西,遮蔽了剧作本身的思想和光芒。塑人物我很赞同丽芙·乌曼的观点,她是伯格曼的御用演员,写过《演员之道》,她说:“我在演娜拉的时候,并没有故意去塑造人物,我很欣赏禅宗的一句话:汝容布织布。”你让布自己去织布,这个布就是故事,行为的经纬线就是台词,它的动作,它的人物逻辑,剧作家已经写好了,演员忠实地去做,就会告诉大家故事。最后就像李光一讲的,故事是在不同时代的观众观剧以后形成的,每个时代的观众都有他自己的读解,回到一个活的戏剧、活的艺术。真心希望你们这些艺术家活在今天和未来的年轻观众心里。
陈明正(上海戏剧学院教授、《钦差大臣》总导演):非常感谢大家对这部戏所提的意见和建议。这个戏现在这么受欢迎,是意料之中的,也是意料之外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个戏的演员,多数是我国有成就、有影响的重量级演员,戏会很好看,但到底都是七十岁以上的人,我们花这么多时间来弄这个戏,也不只是为了玩玩,过过戏瘾,确实有一个潜在的意识,是为了高层次的艺术追求。所以,我们在暑假最热的时候,试排了四幕戏。搞完后,专家朋友以及年轻老师来看,都说好看好看。这奠定了我们的信念,然后继续搞。我不希望大家说,不容易不容易,他们演到这样就不错了。不能是这样的结果,这没意思。得到如此肯定的反馈后,上舞台后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说实话,这个戏很难演,也很难排,分寸很难把握,把握得不好就变成了闹剧。我可以搞得非常热闹,从第一场开始就笑得不行,弄些喜剧噱头,用滑稽戏的夸张手法来演,观众感觉蛮好看、蛮好玩,但没有真正地刺激到神经。可能我们这方面追求得太过了一点,太严肃了一点,严肃有余轻松不够。这是创作当中的一个矛盾。比如说性格化的问题,要不要夸张,我们是有顾虑的。我们不想哗众取宠、讨好观众,但是我们又要让人物有性格,每个人物应该是一个典型性,要把他们的思想本质夸张出来、体现出来。所以,我在大家抓住人物的行动线、思想线的基础上,搞了一个阶段性的性格化的处理,以致第四幕贿赂时,每个人都不一样。所有人物的形象、动作、语言、腔调都不一样,甚至让教育局长趴在地上找烟,这都是想通过人物的行为来体现他的性格。所以,大家看完后,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为了笑而笑。这些性格化创造非常好,但有些地方还做得不好,比如第一幕。我想第一幕主要是恐惧,如果太笑的话,恐惧就冲淡了。先要有恐惧,然后假钦差上场,大家就慢慢笑了,到最后甚至闹起来,顺着往前推。我排戏,喜欢一个劲地挖作品的思想。它虽然是喜剧,但它有思想,落脚点就在这里。当然思想不是口号,而是真实的行动。我举个例子,“钦差大臣”说:“你们站着干什么,请坐吧!”大家说:“我们官职小,还是站着好。”
“钦差大臣”说:“今天不论官职大小,都请坐吧。”我在排这个戏的时候觉得好笑,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但观众不一定觉得好可笑。后来他又说:“如果我当了部长的话,我会很严格的,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他又讲正面的话,有的观众会意地笑了。这个戏当中,很多地方体现了果戈理的厉害。比如,法官贿赂完了,高兴地旁白:“现在天下又是我们的了。”观众全场大笑,大家比较容易领会。这个戏中有很多“高级幽默”,有智慧、有文化层次的人会感到好笑。我们在排演中想把这些“幽默”点出来,使观众更明白,但我们做得很不够,欢迎大家进一步提意见。谢谢大家,真心地谢谢大家。
孙惠柱:非常感谢陈明正教授和在座的专家,这个座谈会非常成功,我也要向大家道歉,没能让大家畅所欲言,特别是在座的前辈艺术家还有些没有说话。非常感谢大家,这个座谈会就暂时到此结束。
(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整理:张园、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