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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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自己的脸丑,为什么要怨镜子?”

——喜看上戏版《钦差大臣》的成功演出

曹树钧①

2009年是果戈理诞辰200周年。果戈理是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杰出作家,这年11月,他的享誉中外的讽刺喜剧《钦差大臣》由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焦晃艺术工作室搬上中国舞台(总导演陈明正,导演杜冶秋、向能春、卢若萍,舞美设计韩生、李雪松),参加第11届上海国际艺术节“东方喜剧展”。这是一次成功的演出,它让中外观众获得了一次高品位的审美享受。

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是一种“高级喜剧”,这种喜剧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专事编造荒诞情节、追求离奇效果取胜的喜剧,它更不是那种靠勉强的扮鬼脸、借来的机智、丑恶的做作表演来媚俗、取悦大众的闹剧,它是社会的准确剪影和镜子,是社会生活生动的艺术表现,它让观众在审美的愉悦中深思人类弊端的扫除和人性的改造。上戏版《钦差大臣》剧组的全体演职人员在导演的启发下,紧紧抓住了果戈理剧本的这一核心特征,使它与当今舞台上、银幕上、屏幕上一切低俗的所谓“喜剧”,划开了一道鲜明的界线。

该剧通过对假钦差赫列斯达柯夫和以市长为首的市政官僚们的性格刻画,描绘了整个农奴制俄国黑暗、腐败的可怕背景。这样的喜剧,就不是单纯描写一个普通的行骗故事,而是真正成为批判专制农奴制的一部社会喜剧。

剧中的两位主演扮演的假钦差和安东市长,通过惟妙惟肖的性格刻画,真实地揭示了剧作家所要体现的深刻思想内涵。焦晃扮演的假钦差,演员并未将他演成一个“天生的恶棍”,他只不过是一个轻浮、自负、喜欢用夸大的幻想和华丽的谎言填补内心空虚的纨绔子弟。第二幕市长“私访”一场,演员处处从人物性格出发展开剧情,具有很高的喜剧性。两人初见时,彼此都互相警戒、提防着。假钦差以为自己无钱交房租,市长要来逮捕他,战战兢兢四处找地方躲藏,后来在房间一角,用挂着的大衣遮挡市长的视线,双腿忍不住在打颤。当市长要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住时,他误会了,以为市长要把他关进监狱。他色厉内荏,发火高喊:“就是您把所有的队伍带来——我也不去!我要见总长!”一边用拳头捶桌子,怒吼道:“您算什么?您算什么?”

焦晃还抓住假钦差经常把自己的狂言呓语作为一种即兴创作而自我欣赏的特点,在第三幕市长家“吹牛”一场,假钦差海阔天空、耸人听闻的吹嘘,一帮贪官听得一愣一愣的。焦晃吹牛时带着感情,他的眼睛闪光,表现着他从吹牛中得到极大的愉快,他甚至说《哈姆雷特》、《费加罗的婚礼》都是他写的,将诞生于不同国家(英国、法国)的名作都混称是自己的杰作,让一群昏官、市长夫人、市长女儿听得如醉如痴。假钦差吹牛从不知耻,甚至吹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演到这儿焦晃灵感大发,在导演的提示下他忽然叫道:“《钦差大臣》也是我写的,《钦差大臣》就在生活里,我在生活中见过钦差大臣!”这句即兴加上去的神来之笔,画龙点睛地揭示了作品的深意。

赫列斯达柯夫是果戈理一个杰出的艺术创造,焦晃扮演的赫列斯达柯夫是他在舞台上创造的又一个成功角色形象。他将一个充满浅薄情欲、虚荣心和浅薄利己主义的花花公子,表演得从容自然、如鱼得水,艺术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化境。

这个典型人物的性格气质不仅反映了贵族阶级的腐朽堕落,又具有十分广泛的社会意义,成为一切空虚庸俗、吹牛炫耀、逢场作戏者的代名词。

张先衡扮演的另一中心人物安东·安东诺维奇,是这次演出创造的又一个典型艺术形象。此人是个在官场供职三十年的老官僚,经验丰富,老奸巨猾。他在全剧中行动最积极。整个剧情的发展,差不多都是根据他的安排进行的。他贪污受贿、敲诈勒索、盗用公款、无所不为,搞得民怨沸腾。他深知自己和下属罪恶深重,一听钦差驾到,立刻惊慌失措,“晕了头”、“瞎了眼”,将一个空虚浅薄的浪荡子当做了真钦差。在假钦差面前,他卑躬屈膝,丑态百出;在市民面前,他作威作福,趾高气扬。张先衡表演这个人物突出他的老谋深算、不露声色,平时道貌岸然、官气十足。第二幕初遇假钦差,充分揭示了他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心态。假钦差发火、狗急跳墙的胡言乱语,由于市长平时作恶太多,竟被他当做对他本人的威胁。于是他深信这位派头十足的年轻人,必是彼得堡前来私访的钦差大臣。他老练地让假钦差一步一步落入他的圈套之中,先是让假钦差住进他家中,然后用烈酒将他灌醉,好让他酒后吐真言。为了讨好假钦差,当假钦差向其妻女调情时,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毕恭毕敬地扶他入寝,并很快促成假钦差与他女儿成亲。他为自己谙熟处世之道而得意,为日后平步青云而忘形。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得知自己上当,市长暴跳如雷,露出穷凶极恶的原形。张先衡对这个角色的创造,一环紧扣一环,最后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在《钦差大臣》中,次要人物没有一个是概念化的,都是果戈理从俄国生活隐秘深处提炼出来的性格。这次演出由焦晃、张先衡、顾永菲、杨昆组成了强大的演员阵容,许多所谓“小角色”也演得神情毕肖。如朱艺扮演的仆人奥西普,卢若萍扮演的铜匠妻子,前者聪明、小气,后者泼辣、啰嗦,角色本身戏不多但演员几笔一勾,也都涉然成趣,令人捧腹不已。

上戏版《钦差大臣》剧组,以陈明正教授为总导演的导演组在导演艺术上也有许多的创造。通过老中青演员的搭配组成了色彩丰富的演员阵容,原剧较长,全部依剧本演出需要三四个小时,导演根据当下观众的审美习惯,对剧本作了必要的删改,使演出更为紧凑。但原作的许多精华,均加以保留。如第二幕市长的“私访”,第三幕假钦差的“胡吹”,第四幕众贪官“行贿”,等等重要场面均有声有色地展现了出来。例如集体行贿一场,要向假钦差行贿的共有六个人,导演处理这六个人的行贿方式各有一套:有的在谈话之中故意把钱掉在地上,有的一面告密,一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钱包偷偷地放在假钦差桌上,有的用话语挑逗假钦差向他告贷,而自己则慷慨解囊。形形色色,变化多端,可谓集行贿之大成。导演将五花八门的腐败行径揭露得淋漓尽致。

《钦差大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具有“封闭世界的丰满性与独创性”,导演在场面的安排上是出色的,歌舞的穿插恰到好处,都是艺术地构成统一整体的不可缺少的部分。《钦差大臣》原作情节安排简练有力,首尾呼应,结构紧凑。它用“钦差大臣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了”一句话开场,开门见山,由这句话引起的恐惧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恐惧弄得市长头脑发昏,将一个花花公子误认为假钦差,做出种种丑恶表演。最后又以宪兵宣布真钦差到来结束。导演最妙的安排是此剧的顶点,演出把顶点放置在全剧的最后,由一个宪兵入场,大声报告说:“奉沙皇尼古拉一世上谕从彼得堡来的官员命令你们立刻去觐见!”使在场众人大吃一惊,全体演员突然惊叫了一声,以后像触了电似的僵立在台上,一位妇女大喊:“报应!报应!”狂奔而出。暗转之后,几位主要贪官成雕塑像半分钟之久,幕才骤然落下。这样有力的结束,戏剧性的落幕,既带有象征意义,又发人深思。

果戈理自幼酷爱喜剧,他当然赞成喜剧应该给观众带来笑声和欢笑,但同时他认为喜剧不应该仅仅是让观众笑笑而已,喜剧同时应该是社会生活的镜子,并且指出:“如果说喜剧应该是我们社会生活的图画和镜子的话,那么它就应该把生活反映得千真万确。”

这就需要对生活素材进行艺术的提炼和典型化。果戈理并不是将他所了解的生活事件如实照搬,作为一位杰作的剧作家,他非常善于选择那些能够反映生活本质的特征内容,加以典型化。上戏版《钦差大臣》充分体现了果戈理喜剧的精神,它让观众看完演出之后既享受到审美的愉悦,同时又自然而然地引起对生活、对人生的深思。这些难道不应是对我们今天的喜剧创作有所启迪的创作真谛吗?

①上海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