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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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鸳鸯绣就与人看,又把金针度与人(1)

——访陈明正教授

朱国庆①

冬天的黄昏,天已经很黑了。在看完陈明正教授执导的《钦差大臣》后第二天下午五点半,我来到了陈明正导演工作室,只见书桌上台灯已经亮起,陈老师已戴上眼镜开始了工作。陈老师的习惯是每天演出总要提前两小时到达学校,作各方面的准备。我想趁这个机会谈谈我看完《钦差大臣》一剧的感受,想直接听听陈老师导演这出大戏的想法,写一篇评论文章。下面就是这次访问的全部对话。(下文中“陈”系陈老师,“▲”为笔者。)

▲:陈老师,我是1984年来到戏剧学院的。当时看到陈老师给学生导戏,像一个统帅一样指挥若定,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导演是如何工作的,给我印象很深。

陈:1984年是《哈姆雷特》,1985年是《小市民的婚礼》,1986年是《黑骏马》。

▲:我是学文学出身的,一直是平面的文本,所以见到导演把平面的东西变成立体的,真是羡慕,甚至产生一个幼稚的想法,当年我学导演多好。

陈:好玩对吗?

▲:导演很幸福。文学最大的缺憾是平面的,形象是间接的,而导演把文学形象变成立体的、直接的,很了不起。上次范益松老师导了一个《爆玉米花》,我与他长谈一次,学到了很多东西。导演的想法与我们搞文学的就是不一样。这次丁盛帮我联系,我想拜访陈老师也是想就《钦差大臣》一剧向陈老师学习一点导演、表演的感觉,在戏剧学院没有这个感觉是没法工作的。另外,我内心也有一些歉意。当年陈老师执导的《黑骏马》、《白娘娘》等剧看完后觉得是真好,真喜欢。也有写评论的冲动,但我对表导演方面很空,怕露怯,所以最终还没有写成。回想起来,十分遗憾。

陈:其实,并不是一定要懂得导演、表演的人才能写评论,你是搞文学的,不搞表导演,用非专业的眼光看到了专业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对导演、演员也有很多启发。戏并不是仅仅演给专家看的,还要给大众看,即使是老百姓看完后的看法也很宝贵。所以不管您是从导演的角度、表演的角度,还是文艺家的角度,不管什么角度都是可以写的。就是从现实意义来讲,都可以讲的。比如这个戏反映了哪种情况?这个戏什么地方比较深刻,哪句话、哪个场面、哪个事件,有什么感受,作为一个普通观众,产生了哪些现实生活的联想,你想到哪一点,就谈哪一点,不要像现在的评论总有一些套路,用的词汇都一个样,我觉得观众的直感最可贵。

▲:您这样讲,我的思想就解放了。

陈:你根本就不要看这是导演手法,导演处理,你就谈你对哪些地方有兴趣,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

▲:我明白了,譬如第四幕假钦差刚走不远,观众席前面突然出现两个警察抓两个商人,我觉得很刺激、很直感、很有趣。那两个商人拼命挣扎,警察宣布他们犯了诬告罪,商人吓得要死,要逃跑,警察死死地抓住商人,商人狂叫,像演正剧似的两只手被反绑在背后,他们朝观众大叫:“青天大老爷救命!”很投入、很震人。一瞬间,喜剧变成了悲剧。在观众前面演戏,一般讲观众会笑,但这场戏,当警察推人上场,刚想笑,一下子不笑了。商人叫得很悲惨,就像马上要杀头一样。

陈:这就是我要求的效果,喜剧中的悲剧。前面市长已经很不满意了,现在你向“钦差大臣”告状,自以为得成,结果适得其反,市长不但保住位子,而且要向上爬,到京城去了,你不死才怪呢!你能笑?该笑的地方笑,不该笑的地方不要笑,突然之间让你震惊一下,这不是喜剧吗?怎么一下成正剧了。这是让你潜意识里感到笑的背后要死人的,喜剧中有悲剧,悲剧中有喜剧。下面戏来了,你会再笑。幕一拉开大家举杯,各人奇形怪状的样子,这里喊“举杯”,喊“将军万岁”,那里骂“骑马摔死他”,观众大笑,突如其来的效果,这些你没有感到很有趣吗?丑类聚在一起,实质上他们是面和心不和。这是他们的本质。

▲:众人一边祝贺,一边旁白“骑马摔死他”,这句台词很妙,意味深长。

陈:这是我们加上去的,这也是果戈理的风格。

▲:昨天我看戏时,有一句台词,下面都哄堂大笑,我也笑了。法官出门前旁白一句:“看来是自己人啊,这一下,天下又是我们的了。”他心里乐了,这下没有事了,他们又可以横行天下了,多得意。观众的笑是突然的反应,十分爽,笑这些人和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陈:我们让所有贪官贿赂以后,都讲一句心里话,这句话一定会有,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提心吊胆,等到“钦差大臣”快乐地收了钱后,他们都喘了一口气,完成任务了,他们心中总有一句内心独白,我让他们说出来,法官就是前面那句话。邮政局长说了一句:“这个人蛮好对付的嘛。”得意地下场。教育局长说了一句:“这下子他不会再来学校视察了。”解脱地昏倒下场。慈善医院院长得意地说了一句:“搞定!”恶狠狠又阴险地下场。这些话都是从他们的性格出发,很个性化的,最厉害的是慈善医院院长的“搞定”,贿赂的目的是什么?那就是搞定你嘛。从此以后,你就要被牵着鼻子走。想一想,多厉害,这些戏是在排练中产生的,这样叫遵循作者的宗旨,抓住作品的风格,给以“微调”,给以“强化”,加以“点送”。

▲:“搞定”两个字一加,就不是简单的好玩可笑了。“搞定!”这不是现实生活中官商勾结的典型吗?那些商人给官员们送礼、送钱、送房子、送官员的子女出国,等等,心中一句话就是“搞定!”对权钱交易的揭示,十分形象。现代性的目的是什么?是要让经典的剧作有现实意义,要让观众能生产对现实生活的联想,不是让你大动干戈地去解构,把原作粉碎了,别搞一种形式,原作的东西,全没有了。看不懂!陈:处理经典作品一定要慎重,经典作品不仅指它的内容,也包括它的形式、它的样式、它所塑的人物。一般来讲,你不要随意地篡改作者的内容、风格、人物行动的轨迹。你可以在理解的基础上加以“微调”、“强化”、“渲染”、“删改”,你不要过于热衷于表现你导演的处理,这些处理都是深化或外化人物思想,即使没了,你也应让观众感到这是原作中就有的,顺着它的情节走,当然许多对剧本比较熟悉的人看出来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会确认,你在揭示剧本时做了许多努力。

▲:您不讲,我还以为剧本中原来有的,观众的反应很强烈,这又是果戈理的风格,又是现实人生的真实反映。当时看了《白娘娘》,就觉得非常好,应该怎么想就怎么写,但是我思想没有解放,实际上可以从文学角度写,《白娘娘》和《白蛇传》结构不一样,阐述主题也不一样,更深入了、更具有现代意识了。很有新意。也可以从美学角度写,这个戏很美、很诗化、很空灵,有意境。从观众角度上写就更多了。陈:我觉得现在戏剧评论太少,深入不下去,一是好剧本少,好的评论也少,戏剧无法提高,这是一个因素。

▲:我昨天还有一个感受,观众反应强烈,雅俗共赏,昨天满了,全满了。

陈:都是买票的,不是送票的,连我请人看戏,也得自己掏钱买票。

▲:这在剧院里也很少,过去多数送票,还没有这么满。

陈: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第一天演,出票情况很好,越来越好,十场戏全卖完了。

▲:这说明上海爱看话剧的观众,还是钟情于老导演、老演员的戏,另外,我觉得上海观众的欣赏水平在提高,同样花钱,为什么非要看那些庸俗的东西呢?上海人觉得看话剧很有派头,现在讲叫很有腔调的,实际上就是我们过去说的“很有派”“很有层次”。昨天来的那些人都是相当有文化的。

陈:多数是老同志、有文化的人、中年人,那些爱文学的人,还有不少年轻人,都是懂得艺术欣赏的人。

▲:这么多年来已经走到极端了,人们已经烦透了。这是好事,人们反过头来开始对话剧、交响乐感兴趣了。昨天我想了两点:一个是它的现实的生命力,当然它本来就是果戈理大师的作品了,另外就是,我们的所有演员,还有导演,都是如此认真。我那天看了陈老师的连排,很感动。台下那几个警察商人,你们排了七遍,不让他们过关啊,至少我很感动。我们当老师写文章都没有达到要改七遍。我们的导演、演员都把自己的身心投入进去了。

陈:这次元旦演出比起上次又有调整。余匡复给我打电话说上次他看了,这次也看了,看了之后就很感动,他为什么感动?上次在他看来已经蛮完整了,蛮好了,可是这次看了之后,发现第一幕又改了很多了,又有了很大的调整,而且不是个别的调整。我说,怎么都希望它更好一点吧。不可能一次就完善。

▲:这次的第一幕更丰富了。

陈:第一幕原来不够紧张,现在把背后的事情提到台前来。这本来没有的。慈善医院院长对市长说:“如果他要死,我也没办法。”然后法官说:“喂喂,你不要得意忘形,上个礼拜,还有人到法院来告你,说你们给别人吃错了药,把人家父亲给治死了。”院长就急叫起来:“一死人就找医院,那还没完没了啦?院长不要当了。医院哪有不死人的?你讲讲法院的事情,前几年拨了一大批款给你,要造个审判庭,房子呢?钱呢?到哪儿去了?”法官非常生气地讲:“那你问问市长大人好了。”市长狂怒:“吵什么!房子不是刚盖好了吗?可是刚盖好,一场大火就给全烧光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专门写过呈文的。钱钱钱,钱不都在我们的口袋里嘛?!好了,以后这事谁也不许再提了!”

▲:说得观众哄堂大笑。这场戏加得好,把他们矛盾外化了,说明他内心紧张恐惧。

陈:这个情节,果戈理在戏里点了一笔,但是没有展开,现在我们放大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最后一场,邮政局长读完信,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狂笑着喊着“报应!报应!”跑下场,这是不是一个天使?很浪漫。

陈:你注意到这一点,我很高兴,这是一个普通的人,在群众中,我认为来祝贺的人当中有不少人是被迫的,不满的,并不是和他们一条心。当他们听到一群贪官被揭露,将要受到惩罚,终于这一天来临了,她克制不住地狂喜、大笑,不是一般的笑,而是带有愤怒的笑,代表着那些被迫害、被摧残人群发自内心的笑。你说她是天使也好,女巫也好,反正是人民的化身。我让她狂喜地冲到台口,向市长、法官大叫:“报应!报应!上帝来惩罚你们啦!”她跑出去,笑声和喊声在大厅里回响。有人认为,祝贺人群中冲出一个人来喊,太不合理,应低声地说,我一直坚持还是要叫,要笑,只是后来不冲向台口,就在后面笑、叫,下场,效果加混响,各种方式都试一试。排戏的时候,我也很投入,会跟着演员走,跟着演员感受这个戏。在邮政局长读信时,官员们狗咬狗,台下在不停地笑,当邮政局长读后面几句,“真想像您那样做一个记者或是一个小说家,写写人世间这么多可笑的事,哈哈,望您写信给我,小弟赫列斯达柯夫”,台上已经安静下来了,台下也静场,大家注视着市长。我觉得前面全是嘲笑、嬉笑,出洋相的笑,这个笑的分量不够,而没有一个正面的笑。信读完了,戏向下掉,我觉得戏的节奏还要往上推。这个笑,要超过前面的笑,要更有张力,更有刺激。因为这个女人代表着人民群众的笑,不但笑,而且冲着市长喊:“这下你们完了!”她是谁,我不知道,贪官们受到惩罚,谁高兴,她就是谁。果戈理在戏中有很多旁白,面朝观众独白,像“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这些都是很现代的表现手法,所以这个女人的叫,在戏剧结构中并不突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间离,也可以说是导演的评判意识的体现。此时台上的人完全定格,女人下去以后,停顿很长时间,市长再独白:“完了,全完了……人脸变成猪脸了……”这才有戏,这叫推戏、点戏。

▲:其实您的处理效果很好,很有果戈理的风格。学校里的师生能接受,观众都能接受。本来看完戏,一次鼓掌就完成任务,这次他们鼓掌一次又一次,而且是有节奏地鼓掌,这说明观众的情绪。

陈:我看得出,看戏的人鼓掌是会心的交流,不像年轻人看《武林外传》时,那种快乐、轻松的掌声,而是激动的、深沉的、理解的、会心的,甚至带着一种敬意,演员和观众之间相互尊重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