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冶秋①
一个以七十高龄为主创班子的剧组,把《钦差大臣》这样一个重磅话剧托举起来并最终推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不说绝后,也是空前的。
而今要出版一本专辑,弄得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似的,我只想写两点,凑个话题。
一是焦晃的感召力从何而来?有感于演员的性格。
二是当今的话剧。
怎么想到这两个题目呢?很简单,因为那一段时间,我经常思考的就是这两个问题。先谈焦晃。
每当帷幕落下,掌声尽了,后台就有一帮拥趸接踵而来,此情此景,我总会闪回到半个多世纪前随佐临先生去北京看完《万尼亚舅舅》到后台去道贺的情景。那一刻,众人虚席以待,却不见主角金山露面,导演孙维世奔到拐角处轻声埋怨道:“黄先生他们来了,你就不能快点吗?”少顷,金山身着缎袍,手捧一堆棉花,边擦拭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轻轻一声“黄先生”,便坐落下来。那时,我刚入行不久,算是开了眼界,原来功成名就的演员是这个模样的……
焦晃在当今也有这样的声誉。只不过前者孤傲,后者热忱,而台上给人的印象又大不相同,前者亲和柔顺,后者则霸气冲天,两人的性格都是独特的。这个现象耐人寻味。
演员在舞台上要去塑造不同性格的角色,而演员自己的性格则必须具备独特性。我思考的就是这个非常微妙的问题,也就是说,演员的性格强烈地影响到他对角色的掌控。
焦晃是这样的演员,他在公众场合总是那样的谦恭,也许他不认为这是虚伪,而是礼貌。而在角色塑造的全过程中,却又那样强势而霸气,似乎要把舞台的空间都据为己有,而他并不认为这是不顾对手,相反是要把演员的自信推向极致。对焦晃的性格核心,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明白。但人们应该研究的,不是他的是与非,而是他的成功。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妨再剖析一下他的行为轨迹。
在他从艺的半个多世纪里,始终如一地坚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派的“规定情境”、“相互动作”等基本教义,又绝不舍弃被别人戏称为“焦派”的演员气质,他演的角色,都像他,但又都不是他。相反,有些演员力图摆脱自己去塑造角色,玩得挺累,结果弄出个四不象。这戏外之功,值得玩味。
尽人皆知,他知禅悟易、打坐、太极,数十年如一日,宁静时可以听得见银针落地,火爆时可以把电话机摔碎,作为演员性格上的绝对反差,在他塑造角色的过程中,同样累见不鲜。
他的敬业,甚至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比方说他会面对观众突然从台上跑下去,叫侧幕边看戏的人走开,然后再跑回来,这是任何演员不可能产生的行为。耍大牌吗?不,学生时代他就这样,一般演员的性格允许吗?
每场演出他都严阵以待,边化妆边不时地去翻看他那本排演笔记,上面是他抄下来的台词,还有那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室外传来嬉笑声,他就要出来喊:“轻点!轻点!”斯坦尼说后台就是圣殿,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他会弄得跟真的一样。我与他虽是同窗,但后期很少合作,这次算领教了,他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他演戏有个明显的毛病,也许是太投入或者太追求生活化,导致一些台词的句首和句尾听不清楚,别人提醒再三都不见改正。什么原因呢?弥补掉这点不足不是更好吗?细想想,也不足为怪,他是个极度追求总体形象,而不求尽善尽美的人,否则提醒再三怎么会充耳不闻呢?但你千万别以为他不重细节,你看他上场时摆的那个招势、角度都极为考究,此时常有掌声,但有时也成静态,但他我行我素,招势照摆不误。静止在台上的这个形象,是赫列斯达柯夫还是焦晃?是又不是,不是又是,这就是演员的特殊气质。说到底,还是那非同寻常的演员性格。
总之,想论证一个观念,课堂里只能依托元素的训练将你带入门,排练厅只能帮助你梳理剧本和角色的脉络。怎么把自己蜕变为剧中人——就是依附于演员身上的那个角色,这就要看演员的魅力了!这个魅力的发动机,就是演员独特的性格。这一点,在焦晃身上展露无遗。
照此论理,这次在张先衡、顾永菲这些功成名就的演员身上,同样可以找到依据,之所以要谈谈焦晃,还因为他对《钦差大臣》的推出,付出了极大的心力,他的成功也应该用文字记载下来。
关于当前话剧。
《钦差大臣》的推出,必然会引生出另一个难以回避的话题,即在中国话剧发源地的上海,当今的话剧情况又如何?
有人说:“你们是不是看不惯眼下话剧市场的现状,有意推出一台经典名剧来宣泄一下?”这肯定是误会了。我们只不过是怀旧而已,但怀旧就必然会产生新与旧的碰撞,这也无须回避。可有些问题,必须站在制高点去看,中国话剧的百年历史是伴随着中华民族的苦难史的,这和莎士比亚、莫里哀、果戈理们不同,他们自由自在地荟萃了古典戏剧的精华。我们呢?尤其是“文革”前后,话剧始终摆脱不了政治的阴影,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后,半死不活的话剧似乎吃了催化剂,尤其是京、沪两地的话剧,忽然成了“财神爷”。十多年来只报得出《商鞅》、《秀才与刽子手》那么两三台经得起敲打的戏。一夜情、小三上位、中年危机、车震潮流、侠光剑影,加上大量无厘头的搞笑剧,不仅占领市场还大有冒充主流之势,在这种情况下,一批老人不识时务地推出经典话剧《钦差大臣》,要说这仅仅是老同学同乐同乐,也未免太欠幽默了吧!
据说母校的老师为适应当今的话剧市场,连选择毕业剧目都没方向了。猛一听,还没弄懂,难道经过经典剧目严格熏陶的毕业生,演不了所谓的“白领戏剧”?原来问题并不在这,而是担忧毕业公演遭冷落,师生们望而却步,悲哀啊!堂堂话剧竟然不意间处在这么一个浑浊的历史瞬间。
我深思良久……
冥冥中想到了同窗家驹老弟,年前他满腔热忱地为了怀这个旧,来到我们身边,而今却静默无言地安眠黄泉。很巧,前不久从视频上听到他儿子小帅在戛纳电影节上的一段话:“就电影这个市场而言,商业片强似一块岩石,艺术片犹如一个鸡蛋,两者相撞,鸡蛋肯定是粉碎的,但你得把鸡蛋拾起来闻闻……”言下之意,碎掉的不一定是臭的。这话说得肯切!在当今商业戏剧强如岩石的环境中,《钦差大臣》幸免于碎,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遗憾的是在当今话剧舞台上,又有几个这样的鸡蛋呢?能让这帮老人永不止息地去扔鸡蛋吗?
说到商业戏剧,也有雅俗高低之分,看过《舞林外传》、《39级台阶》等精心制作的商业戏剧,其展现的表、导演才能,令人称赞,使我们切身感受到,话剧作为高雅艺术,样式的千变万化其严肃本质是不变的。作为话剧人大家都应该有自律的精神,共同维护话剧舞台的圣洁。当年把“寓教于乐”搞成“高台教化”,现在也不能因为商品市场便“走火入魔”,话剧毕竟是可登大雅之堂的,权衡当今的话剧,千古自有评说。
老人版《钦差大臣》远去了,留下这些点滴思考。
①1959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国家一级导演。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曾在话剧《法西斯细菌》、《战斗的青春》、《吝啬鬼》、《无事生非》、《决裂》、《甲午海战》、《樱桃园》、《南海长城》、《桃花扇》、《商鞅》等中外名剧中担任主要演员。1975年后出任导演,执导话剧《战船台》、《毋忘我》、《天才与疯子》、《白色幽灵》,京剧《刘姥姥与王熙凤》,越剧《瓜园曲》、《杨贵妃》、《林则徐》,沪剧《清风歌》、《爱在澳门》等二十余台大型剧目。其中《毋忘我》、《瓜园曲》获首届及第三届上海戏剧节导演奖。《清风歌》荣获文化部首届“文华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