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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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主题笑中含泪,节奏张弛有道(1)

——浅谈上戏《钦差大臣》的成功演绎

杨伟民①

喜剧作为人类认识生活、表达情感的一种基本形式,无论古今中外均有其相通之处、共同之点,以类型分可以分出很多,我们比较习惯的基本上是讽刺喜剧和幽默喜剧。讽刺和幽默始终应该是各种喜剧永恒不变的基本元素。陈瘦竹先生曾说:“喜剧所产生的笑,是作家对他所描写人物的美学评价。浅薄庸俗的噱头,奇形怪状的体态,虽然可以成为笑料,但是难于显示人物性格而且缺乏社会意义,因此不能构成真正的喜剧性。”“含泪的笑”是果戈理作品独有的特色,《钦差大臣》所展现的喜剧性特征,不同于纯粹生理反应的笑,笑声中包含着理性的顿悟,显露出审美的批判力,是一种饱含喜剧美感的笑。

2009年末上海戏剧学院59届校友排演的《钦差大臣》,不仅让观众发笑,而且还使我们领悟到了某种启示,感受到了某种沉重。这是一场不愧为出色诠释现实主义经典剧目的恢弘演出,既有趣又现实,既犀利又生动。由于它强调喜剧性的彰显,注重剧本深度、广度美的展现,果戈理这部睿智、戏谑、感伤、鲜活,逼迫你思考的快节奏讽刺喜剧得以在中国舞台上大放光彩。

喜剧性首先取决于作家所创剧本的水准;其次取决于演员在演出中所张扬的喜剧精神,它包括精神思想境地、讽刺批判力度、自由狂欢水平等因素;最后还要取决于导演为协调各个艺术环节所把握的舞台节奏。

剧本:高扬审美批判大旗

众所周知,《钦差大臣》的故事情节源自普希金说的一个真实故事。赫列斯达柯夫的原型是19世纪彼得堡记者巴维尔·斯维宁,一个病态的骗子。有意思的是,在《钦差大臣》尚未问世前,1829年5月俄罗斯还曾出现过另一版本的“赫列斯达柯夫”:市政官员乌斯秋日纳在前往彼得堡途中,以一身炫耀的外套、马耳他十字勋章蒙骗过某个市长。可见《钦差大臣》非空穴来风,是有大量事实基础作背景的。

一位名叫赫列斯达柯夫的纨绔子弟,在回乡省亲的路上,因赌博输得精光,无力支付房钱、饭费,赖着不肯离开旅馆。当地市长和众官员纷纷将他误以为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为应付“视察”,一个个都将他奉为上宾,极尽贿赂、谄媚之能事;为攀附“重臣”,市长夫人和女儿争相求宠、投其所好。赫列斯达柯夫被追捧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他边自我吹嘘,边见机渔利;骗取了大笔借款,赢得了市长女儿的芳心……在众人簇拥下,赫列斯达柯夫喜滋滋脱身,扬长而去。事隔不久,邮政局长私拆了他寄往彼得堡的信函,终于真相大白,众人哑场。

《钦差大臣》围绕假钦差身旁发生的一些慌乱事件构架故事,貌似简单,却寓意丰富。它展现了19世纪30年代俄罗斯社会千疮百孔的世情风俗图,揭露了沙俄尼古拉时期官僚阶层千奇百怪的种种丑态,主题直接触及沙俄权力衰退的致命病根。我们不能单单沉迷于入情入理的故事情节,忽略匿影藏形的思想内核:在自我封闭环境中运行的沙皇制度不可能恒久。它是促使赫列斯达柯夫骗财、窃色的外在条件,也是产生官员自欺欺人的内在因素。这部颇具新闻风格的讽刺喜剧,被赫尔岑赞誉是迄今为止“最完备的俄国官吏病理解剖学教程”。

显而易见,喜剧的深层力度来自背后充满思辨哲理和历史况味的潜台词。全剧以宣布真钦差驾临收尾,形式上好像得出沙皇制度不变的结论,而客观上,其实是赫列斯达柯夫取得胜利。他成了非理性制度下的非理性英雄。从这个角度分析,赫列斯达柯夫似乎不像是个骗子手,而更像诗人。(果戈理在《谎言的舞台》一文中曾提到:

“他生活中最诗意的时刻,几乎就是在吹牛灵感大发之时……”)果戈理在这部作品中,以纯真的勇气揭露政权腐朽,幻想通过理性方式予以改进,内心却又充满矛盾:目睹旧世界的腐败,他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敌意,而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去深究解决棘手问题的一揽子方案。这或许正是他借用喜剧手法表达的初衷。

1836年4月,《铁差大臣》在彼得堡首演,获得惊人成功,震撼了整个俄罗斯,被视为果戈理批判现实主义的最高成就。苏联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钦差大臣》奉为现实主义戏剧的样板。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代表作《演员创造角色》中,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和契诃夫的《海鸥》被并列作为演员创造角色仅有的两部经典性个案教材。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导演该剧时,注重于突出在市长家里发生的一切,渲染在这座住宅里所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精神情绪所预示着的突如其来结果的事实。今天当我们面对现代社会远没清除的荒淫腐化、投机钻营等恶习,再以这位大师的基本思路上演该剧,仍不失高举审美批判大旗的现实意义。

《钦差大臣》5幕52场的戏,发生在两天内的市长府邸和一家旅店内。故事从俄罗斯某边远小城市长收到一封朋友来信开始,主要事件可以罗列如下:1.钦差大臣即将“微服私访”;2.“钦差大臣”在城里;3.市长召见官员;4.官员逢迎“钦差大臣”;5.“钦差大臣”来到市长家;6.行贿者竞相表现;7.“钦差大臣”求爱;8.钦差大臣不是真的;9.市长后悔;10.真钦差驾到。高潮最后出现在赫列斯达柯夫不是真钦差,以及真钦差的到来。

演员:全力以赴的真诚演绎

回顾历史,果戈理揭露俄罗斯泛滥成灾的官僚主义,曾得到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首肯。奇怪的是,他曾第一个为首演鼓掌,还推荐部长们前去观看。众大臣看完后,迫于压力一个个都假惺惺地笑了、鼓了掌,唯俄罗斯财政部长康克林没作假,称果戈理的戏是浅薄的滑稽戏。尼古拉一世不这样认为,他将果戈理的讽刺对象与现实中的官员对上号、挂上钩,从揭露官场腐败角度肯定了它的现实意义。当然,他的这种评价算不上深刻、全面。《钦差大臣》否定专制政权的内在思想,尼古拉一世并未看懂,也不可能了解,只是就事论事看懂了它的表层内容。《钦差大臣》主题鲜明,思想却很隐晦,常人难以察觉其深邃的内涵奥秘。难怪果戈理本人在观剧后,在给友人信中抱怨:“《钦差大臣》上演了,心里却是一片灰暗,很不是滋味。”

《钦差大臣》的喜剧气氛,由众多骗子手共同烘托,是上海戏剧学院这次演出的最大看点、亮点。全体演员无论角色大小,都致力于在舞台上创造生活,致力于最大化诠释人物内在精神,颇见功力。它让观众看清,果戈理嘲讽的不仅是官场,还有城市里以波布钦斯基、陶布钦斯基为代表的搬弄是非、游手好闲的贵族阶层;长于欺骗、贪财图利的商人;对下恣意妄为的公职人员;见风使舵的奥西普和肆无忌惮的警察,甚至连这座城市里的天真市民也统统囊括在内,尽管他们远离喧嚣的大都市,“骑马跑三年也跑不到外国”。

剧中的每个官员、市民都被赋予了一定的性格特点:法官的疏懒散漫、慈善医院院长的见风使舵、教育局长的见貌变色、邮政局长的临机应变……他们在得知钦差大臣驾到的“不愉快消息”后,无一例外都赶忙自扫门前雪。疏于职守、阿附权贵,是他们的共同点。腐败已经渗透到了小小城市的每个角落。观众不经意会发现,果戈理绝非仅是对贪官污吏予以冷嘲热讽,而是在向整个官僚制度的合理性发起攻击。舞台上活动着的人物几乎皆为乌烟瘴气的社会制度的牺牲品:赫列斯达柯夫的玩世不恭、市长的招权纳贿、慈善医院院长的曲意逢迎、市长夫人的啖名虚荣……黑暗的社会制度催生、孕育了人们萎靡不振的阴暗心理。果戈理在描写荒谬至极的俄罗斯形象的同时,天才地预见了未来社会仍有存在类似体制的可能。观众透过一系列滑稽可笑的人物,仿佛看见了每个人自己的影子。难怪作者在剧本扉页,留下一句发人深省的民谚:“脸丑莫怨镜子歪。”

栩栩如生的众多舞台形象即使在闭幕后,仍然在观众脑海中活蹦乱跳,真实的喜剧效果,凸现了众演员追求喜剧性境界、喜剧精神的成功。人们不禁自问:笑,首先应该笑自己、应该从反省自我开始:那些与现实十分相似的官员是不是“我”?我会去受贿吗?我会这样求爱吗?带着礼品来办事的人是朝我走来吗?面对领导的检查我会汗如雨下吗?盛世太平背后,暗藏的主要腐败是行贿和受贿,城市的每个人都应引以为戒。与其说果戈理在制造笑,还不如说是在挖掘尘世间看不见的泪。

焦晃没有将赫列斯达柯夫简单演成骗子、痞棍,正是为了让观众在笑声中听到作者曾经有过的悲鸣。精彩的表演提升了文化品位、增强了嘲讽力度。第二幕,我们看见头戴崭然黑礼帽、身着艳红燕尾服的赫列斯达柯夫拖着步子进来了,彷徨无力的眼神,围绕着一个“饿”字,一会儿望床,一会儿瞅门,寻觅着、打探着什么。他尽管腿部动作、手部动作、全身动作都显露出“愁肠饥火日相煎”的可怜相,但典型的“彼得堡腔势”永远不变。在小旅馆,他与市长初次对视时,上演了一场微妙的心理拉锯战。前者担心会不会因为欠付房费、饭钱,被投监狱;后者却顾虑招待不周,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他们各有苦衷、各怀鬼胎地相互试探着。在市长“我的责任就是对旅客和所有的高贵人士表示关心,不让他们感觉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的谦辞之后,赫列斯达柯夫紧接着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可是这有什么法子呢?……我没有错……我没有赖帐,又没跑掉。”双方最后的调和建筑在误会、混乱的基础上,让人喷饭。赫列斯达柯夫怎么也没想到结局会是:还清欠款、被奉为上宾;市长也同样洋洋自得:不费吹灰之力收买了一名“朝廷大官”。

这场戏的冲突,是通过人物错综复杂的心理情势展开的,结局意想不到。演员将赫列斯达柯夫的形象刻画得十分精准、精练,观众在这一形象中看到的只是他单纯、直爽的性格特征,以及欠钱后的内疚心理,没有其他邪念。纵观全剧,我们对赫列斯达柯夫的定位或许会有三种可能:1.从旁人认可“钦差大臣”的程度看,他显然是不折不扣的大骗子;2.从花花公子角度考量,他属于心怀私利、鱼目混珠之流;3.从家庭背景分析,父亲小富,对儿子管教颇严,他是身不由己,顺手牵羊之辈。我们不管观众如何思考,平心而论,有一点无可非议:他是这场闹剧的局外人,尽管这场“事故”由他引发。据果戈理的观点,赫列斯达柯夫并非莽撞的冒险家,也不是自私的骗子手,只是个被误认成大人物的小混混。放荡不羁的他,毫无清醒的生活目标,只会在环境的影响下随波逐流,说话和行动常常出现反射性的不由自主状况。他有时都无法辨别周围发生了什么,只是到了第四幕,才仿佛搞清楚自己被错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至于具体误认成了谁,他仍然不甚了了。在“受贿”一场戏中,我们厌恶那些阿谀奉承的众官员,甚至超过了顺水推舟、被动行骗的赫列斯达柯夫,也就可以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