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剧本规定,赫列斯达柯夫和小姐调情,被夫人发现时是留在现场的,夫人痛责女儿时,他没有走开也没有什么话。但是当着赫列斯达柯夫的面骂女儿行为不端,这样夫人就很拘谨。因此我让赫列斯达柯夫迅速逃下场去,夫人就可放手训斥,不容女儿辩解。焦晃在排练时,感觉赫列斯达柯夫这时应当迅速跑开,来一个百米冲刺。我觉得这种舞台适应很有意思,于是让他快跑。但门是关着的,而且有一层台阶,这样冲刺是不行的。于是焦晃要求从门与大幕之间的墙缝处跑,这是不合生活常理的,但我想有时过于追求生活的真实,就有可能把演员有趣的即兴创造力抹杀了。这个景本身就是一个框架,虽有门,门框外没有墙片,框外又是什么,观众不会追究。赫列斯达柯夫从门框和台口之间迅速跑出时,这种舞台感觉极好。当夫人朝赫列斯达柯夫的卧室门喊话“先生,对不起,我只是吓了一跳”时,赫列斯达柯夫突然从上场门冒了出来,站在台口,大叫:“夫人!”夫人惊讶地回头,没想到赫列斯达柯夫已从那边钻出来了,这完全是在逗乐。赫列斯达柯夫这时就像孩子似的快乐地玩起捉迷藏来了,他马上摆好姿势,跳着舞步来到夫人面前,双腿跪下,大叫:“夫人,我快要被我心中的爱情烧死了。”他完全是在快乐地“演”莎剧中的爱情戏,他马上要走了,得抓紧时间好好地玩她一把。我觉得赫列斯达柯夫的心态就是如此。焦晃进入一种童真状态,他双腿跪在夫人面前,朗诵道:“我怀着烈焰般的爱情向您求婚。”“法律可以宣告无效,我们可以到世外桃源去……”用的全是莎士比亚式的台词,他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头伸过去,正要亲吻时,女儿冲上来大叫,赫列斯达柯夫又是一次百米冲刺跑下。真是要闹翻天了,正当母女激烈冲突之时,赫列斯达柯夫又从另一边冒出,朝观众大吼一声,又得意地说了一句:“还有一招,装疯卖傻。”然后,如狗熊般傻里傻气、摇摇晃晃地走着正步,迈向夫人方向,夫人款款地站起来上前迎接,结果赫列斯达柯夫绕过夫人转向女儿,抓住市长女儿的手,走到台口朝着市长夫人:“您不要反对我们的爱情,请为我们的幸福祝福吧。”夫人哭丧着脸:“您爱的还是她?你真不佩拥有这样的福分!”她气急败坏地转身跑开。女儿哭丧着脸喊着:“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安娜在大厅里气得团团转,女儿跟在后面,赫列斯达柯夫跟在女儿后面,跑着跑着,市长跟在赫列斯达柯夫后面跑,四人连环跑,跑到台口,市长“啪”地跪在垫子上,求钦差大臣开恩:“刚才商人告状……没有半句真话,全是骗子……”夫人见状,生气地制止住他,用训斥的口气说:“安东!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人向我们的女儿求婚了。”市长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跑过去狠拍了安娜一下,不让她胡说,他转身对赫列斯达柯夫十分虔诚地说:“请大人别生气,小女有点这个(用手指脑袋),她母亲也有这个(又指脑袋)。”这场戏观众笑个不停。
市长正在惊慌失措时,赫列斯达柯夫严肃、认真、果断地宣布:“不,我是向玛丽亚·安东诺芙娜求婚了。我爱她。”刚才市长女儿已经吓得要死,跟着妈妈跑,此时正站在妈妈身边,听到赫列斯达柯夫当着父亲的面宣布他爱她时,她怔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到赫列斯达柯夫向她伸出手,她激动地绕过妈妈扑向赫列斯达柯夫,拥抱住赫列斯达柯夫,表达出少女真诚的爱。其他人都是虚假地逢场作戏,唯有她的真心才能突出这群人的虚情假意。市长还在狂吼:“我不相信。”“高攀不上,高攀不上!”市长夫人狠狠揍了市长一拳,骂道:“笨蛋!”赫列斯达柯夫见市长还是不答应,就故意更加疯狂地说:“如果你不答应,天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我是个不顾死活的人。”说时迟那时快,他忽地跳上窗台。跳窗“自杀”的情景,在置景的时候,就考虑到了。正中的门又高又大,就是考虑到要在第四幕将它改成窗户,一方面展现窗外有商人嚷嚷着要告状,另一方面就让焦晃跳窗。焦晃身体十分敏捷,而且喜欢应用肢体行为来揭示人物的心境。演这个戏,他就担心别人讲他年龄大了,演不了,可是他不服老,让他这么一跳,正遂其愿。在排练时大家还是担心,要他不要太冲动,跳得不好,会把景推翻,人要受伤。为此,我们把景固定死,保证是牢固的。每次他都轻松地跳上跳下,一点不让人担心。这一“跳楼自杀”把戏推向了高潮,市长女儿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求他。比较遗憾的是这个景没有天幕,看不到蓝天,感觉不到居高临下的感觉,下一次再演,演员的动作、灯光都要好好地配合,把场面、意境都能更好地表达出来。焦晃敢跑敢跳,可就是不敢在舞台上当众接吻。
这段戏里,焦晃不好意思当众吻“市长女儿”,硬要背过身去吻她。这样一来,反倒让市长只好往里跑,凑上去,弯下腰,由下往上地偷看:“他妈的,接吻了!”结果这个效果反而更好。市长高兴地跳起来,他哼起歌来,亲吻妻子,拥抱妻子:“大功告成了!”我必须写出这些细节,因为导演的处理,人物的解释,全在演员身上,全靠演员的表演来揭示剧本、揭示人物。我几乎没有用很复杂的灯光、音乐效果去渲染,每场戏的灯光只需一个总的气氛,效果音乐是随角色的心境给以适当衬托,整场戏自然就融合在一起。
赫列斯达柯夫吃了、捞了、玩了,疯狂了一阵,匆匆乘马车而去。
正在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庆贺之时,奥西普匆匆上场,夸张地用手杖敲了一下正在热吻中的赫列斯达柯夫,带暗示地说:“老爷,该走了!”(挤一挤眼)赫列斯达柯夫明白了:“马车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马上就走。” 赫列斯达柯夫毫不犹豫,边说边拿帽子,穿衣服,刚才的兴奋全然消失。市长、市长夫人、小姐全都惊呆了,怎么回事?市长迎上前去:“怎么,你要走!刚才你不是说要和小女结婚的吗?” 赫列斯达柯夫非常沉着地笑脸相迎:“我要去看一下我的叔叔,(强调)他是个富翁,要请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一两天就回来。”你看,赫列斯达柯夫在随机应变这方面真是个天才,简单的两句话却交代得很清楚,你不能不相信他的诚意,要让一个有钱的叔叔来参加婚礼,不但不让你有疑心,而且感到他对这个婚姻多么重视。主仆二人快速地向外走,市长夫人、女儿紧跟着跑,为了使场面不要间断,此处让许多仆人抬着刚才商人送的礼物和箱子,在二道幕前走过场,朝观众席走去。台口告别时,市长又给了一些钱,赫列斯达柯夫感激不尽,奥西普一再催促,赫列斯达柯夫上前礼貌地吻了市长夫人的手,转身就走。市长女儿追着他,他也没有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就往台下走。赫列斯达柯夫就这样吃了、捞了、玩了,疯狂了一阵,匆匆地乘马车走了。我在此处,让女儿拼命地叫,拼命地挥手,在马车远去之时,尖叫,大哭,心爱的人走了,也许别人理解不了,不管她多傻多笨,她是个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暂时的分别也是痛苦的,尤其是赫列斯达柯夫走时也没有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也没有好好地看她一眼,她伤心啊。突然地走了,她心中会有什么感觉,他会回来吗?从市长女儿的真诚中可以感到赫列斯达柯夫的冷淡和玩世不恭,他这是扬长而去。
第五幕
(景:市长家客厅。)
迅猛地向崩溃的高潮推进。
在这一场戏中,每一个场面都是出色的,都是艺术的构成,整体的统一,不只是外部的,而且是内部精神世界的使然。
骗子走了,矛盾没有了,戏好像结束了,不,戏不能松,不能让观众有结束感。假如这个戏没有最后一场,就没有什么意义,就不会产生多大的力量,作家的创造激情在最后一场,特别是在市长的独白中呈现。我们要把观众抓住,要加快节奏,我们把市长升官的梦幻就放在二道幕前,市长女儿向远方挥手大哭,市长安慰她,随后市长就梦想即将当上将军,夫人就幻想住到彼得堡去,女儿想象自己当上了赫列斯达柯夫的妻子,一家人梦想晋见沙皇陛下。片刻之间,粗野的占有欲、疯狂的情欲都宣泄出来了。欢快的教堂钟声起。下。
谁告状,谁倒霉。
灯渐暗。在黑暗中,观众听到有两个警察在观众席前叫喊:“快走,快走!”聚光灯打在警察身上,他们押着两个商人上场。商人莫名其妙,不知为什么要抓他们。警察宣布他们犯了诬告罪,商人反驳他们已经把状子呈给钦差大臣了,钦差大臣答应严办市长。警察哈哈大笑,告知他们白日做梦:“钦差大臣要娶市长的女儿了。”
全城的庆祝钟声响了,商人惊恐地挣扎着、想逃跑,警察在观众席中抓他们。商人大叫:“青天大老爷,救救我们!”商人绝望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震动了整个剧场。我有意组织这场戏,放在观众席里,以加强戏剧矛盾。这段戏说明,斗不倒这些贪官就会更加倒霉,这些贪官是残酷无情的。在观众席里演,拉近了观演之间的距离,让观众也有参与感,好像生活的见证人,他们心灵会被震动,更为重要的是,这会和后面一场产生强烈的对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二道幕升起,在橙色的灯光投射下,整个大厅金碧辉煌,五扇大门洞开,人群一拥而入,官员们,朋友们,不管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甚至反对他的,惧怕他的,风闻市长的女儿要嫁给钦差大臣了,市长要升为将军了,人人都涌进市长家祝贺、拍马,热闹非凡。壮观的场面出现了,一切黑暗的、肮脏的、卑劣的本性都汇集在里面,一切都慢慢地浮出水面。
原来第五幕的前半场,有市长与夫人做美梦的情形,有市长痛责商人的情形,官员一对一对地入场,讲了很多祝贺的话,夫人反复描绘钦差大臣如何求婚的过程,整整八页,全删掉,迅速把戏推向高潮,让大家忘乎所以地乐起来。
骑马摔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