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督学红着脸,躲到一边,赫列斯达柯夫逼着他问:“那你干吗不说?”督学挤出一句:“我完全不敢看您的眼睛,您的眼神……”赫列斯达柯夫借势突然得意地站起来说:“是的,我眼里确有一种令人生畏的目光。”同时提高嗓子用命令式的口气:“是这样,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把钱全花光了,您能不能借我三百卢布?”督学吓得发抖,死命地摸口袋,怕自己没有带钱:“要是没带就糟糕了。”其实,这场戏,他第一个上场时,我就让他数钱。怎么会没有带呢?这也说明他吓昏了头。这场戏中,赫列斯达柯夫一开始请督学抽烟,拉着他谈女人、开玩笑,一会又厉声地问他借钱,忽而这样,忽而那样,随心所欲,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焦晃表演得很流畅、自然,毫不做作。并且他的步态、他的手势、他的腔调节奏都在变,他是根据不同的对手在适应,他总是彬彬有礼:请坐,问好,谈天,论地,根据求见者的态度,找话说,让你放松,试探你,然后再开口问你借钱,时而亲和,时而严峻,微妙变化在不经意之中,但他总很强势,总给对手一种压迫感,对手不可能游离过去,也得要有一种“对抗”。在行贿这一场,焦晃对每一个对手都咬得很紧,迫使你首尾连贯一口气完成,所有的对手也都施展各自的才能,进入角色,组织起一条生动有特色的有表现力的行动线。
搞定,这是贿赂的最终目的。
最后一个上场的官员是慈善医院院长“小肥猪”。这个人最狡猾,他把其他人推在前面,自己最后一个上场。他心怀鬼胎,进门后回头看看,迈着小碎步,鬼鬼祟祟地走到赫列斯达柯夫面前,笑嘻嘻地对赫列斯达柯夫说:“我昨天曾招待过您。”一见面就拉关系。赫列斯达柯夫很快说了一句:“你昨天好像比今天矮一些嘛!”多么幽默的话语。他马上蹲下身子,由下往上看赫列斯达柯夫。看出昨天他就是那副阿谀拍马、哈腰、鞠躬的奉承样子。赫列斯达柯夫会意地笑,对他好像特别感兴趣,请他坐。这家伙的小眼睛放着光,坐在赫列斯达柯夫对面,表现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他“为了国家利益”,揭发了邮政局长,特别揭发了法官和本城的一个地主的老婆私通的事,强调法官生了五个私生子,连那个最小的女孩在内都长得和法官一模一样。他说得活灵活现,有声有色。赫列斯达柯夫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离开圆桌坐到沙发上。“小肥猪”紧跟过去,继续揭发督学,并且还得意地模仿督学拐脚走路的样子。
赫列斯达柯夫听了乐得拍手。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告密的“小肥猪”接着说了一句:“你看我要不要把这些给您写一个报告啊?”这句话很触动我的神经。如果说前面这家伙说了那些事还令人好笑,那么这句话叫人笑不起来了。打小报告、告密,这类人什么地方都有,什么时代都有。赫列斯达柯夫听了感到莫名其妙,停顿了一下,敷衍了一句:“就写个书面报告吧,我喜欢没事的时候,看点绝门的事。”告密者得意地要走了,赫列斯达柯夫叫住他,转弯抹角地向他借钱。“小肥猪”转身用手向桌上指指,踮着脚跟走到桌边,掀开桌上他留下的手绢,下面盖着四百卢布。两人会意,微笑着对视。当然,现代人手法多多,这种事情恐怕要比这个“小肥猪”高明十倍。赫列斯达柯夫佩服这个家伙“高”。而慈善医院院长走到门口,得意而自信地对观众旁白:
“搞定!”(观众大笑)这句话本来是没有的。第一个上场的法官临走时说了一句:“是自己人,天下还是我们的。”非常强烈,有意思。随之,我建议,每一个上场的人下场时都讲一句话,邮政局长说:“这个人还是很好对付的嘛!”教育局长说:“这下子不会到学校来视察了。”慈善医院院长说:“搞定!”
“搞定”这两个字太现代,到底好不好?我们曾想不说这两字,但又感到这两字特别传神准确。“搞定”有力地概括了行动的目的,“搞定”让大家看清楚这些人送钱、行贿的本质,表面上笑嘻嘻,和善得很,尊敬得很,实质上他们是要“搞定”你,抓住你的把柄,拖你下水,反过来为他们服务,成为他们的奴隶,做他们的保护伞。这两个字,瞬间拉近了现实。
告状的戏不可少。
下面是两个小地主上场,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了。再下面是商人告状,这是果戈理的剧作中不可少的一笔。在第一幕中,市长提到商人要告他,第二幕又再次提到,第三幕闭幕前,怕有人来告状,他特命令警察把他们都逮起来,不许他们进来。这些都是铺垫。这一场戏开始时,窗外阵阵喧哗,原来外面来了不少告状的人。有的人建议把这场戏删掉,因为如果这场戏删了,也不影响全局,而且可少用许多群众演员,但是,我认为这场戏不能删。因为这是从正面反映了老百姓怨声载道的情景,而且如果这些告状的人不上场,那么舞台上老是那些官员转来转去,就会令人感到单调,戏剧节奏就没有变化。控告的场面可以多彩一些,激烈一些,让这些告状的人可怜一些,粗野一些,让大家进一步看见市长这一群贪官的丑恶面目。同时,这些告状的人又带来许多礼品给“钦差大臣”,这不是很有讽刺意味吗?要告贪官污吏还得向“钦差大臣”送礼,还得拉关系,走后门,这不是人类的悲剧吗?赫列斯达柯夫曾大叫“我绝不收任何贿赂”,但结果还是从商人那里拿了两千卢布,奥西普把所有的东西也收下了。
最后一个告状的是铜匠的妻子。因为戏太长,本来要删去,但也是为了舞台形象的生动性、多面性,和舞台节奏、气氛的变化,我们又把这段戏保留了。前面商人告市长时,还是唯唯诺诺,可怜巴巴地去恳求。但铜匠妻子却粗野泼辣,她没有带任何礼品,而且是溜进来的。她愤怒地控告市长收了裁缝的厚礼,就使裁缝家逃了兵役,却反抓她的丈夫去当兵。“他(市长)说,你要丈夫干什么,他已经对你没用了。”这使她特别气愤:“有用没用我自己知道!”她用力跺脚叫冤。她是铜匠的老婆,一个地道的劳动者,帮丈夫干活的好手。她虽然个子矮,但十分强壮有力。她激动地向赫列斯达柯夫诉冤,让上帝把一切灾难都给市长,没有丈夫,她活不了啦!她的声音震动全场,张牙舞爪不顾一切地冲向赫列斯达柯夫,赫列斯达柯夫连连后退(观众总是热烈鼓掌),奥西普赶紧拖她出去。赫列斯达柯夫急叫:“不要让他们再进来了,我不见了。”
这场戏是十分浓烈的一笔,为下场抒情的调情,来了一个节奏的转换和气氛的调节。一场戏的存在,要从多方面去考虑。
赫列斯达柯夫跳上窗台:你们不同意我和她结婚,我就自杀。
控告的人走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赫列斯达柯夫坐在椅子上,喘了一口气,闭一闭眼睛,伸手取帽。突然听到“哎呀”一声,犹如小鸟的鸣叫。赫列斯达柯夫抬头看见市长女儿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面前,赫列斯达柯夫也回应了一声清脆甜美的“哎呀”,从座位上跳起来,迎上去,一场调情的戏开始了。
下面一场是真正的闹剧。奥西普在官员们贿赂之后,就告诫赫列斯达柯夫,他们准是把你当成另外一个人了,要赶快走,要不然那个真的大人物人来了,你就会去坐牢。但赫列斯达柯夫认为,难得有人如此款待他,他还想多待几天。奥西普摸透了他的性格,提醒他现在就走的话可以要到一辆最漂亮的三套马车,唱着歌,驾着马车回家,多神气。赫列斯达柯夫想到如此这般地回到乡里,定会受到众人的羡慕和欢迎,于是他就同意立刻动身回老家了。他让奥西普把信寄出,同时要最好的马,像信使一样六百里加急。此时此刻,赫列斯达柯夫已经准备走了,这是赫列斯达柯夫的规定情境。突然见小姐送上门来,他眼睛一亮,在刚才得到那么多钱的兴奋的心境下,他的心更加炽热起来。于是他抓紧时间要好好地和这个小姑娘玩一玩,施展开和女人调情的本领。市长女儿头上打着两个粉红色的蝴蝶结,穿着洋红色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她认为很“时髦”的高跟鞋,一副傻乎乎的、天真的、小鸟依人的样子。也许她是这个戏中最单纯、最真挚的一个,也是最傻的一个。她正处在青春期,她在恋爱,她在追求,她被赫列斯达柯夫吸引了是毫无罪过的。她拿着纪念册请求赫列斯达柯夫为她写首诗,要美的、浪漫的、春天的,她的请求是真诚的。赫列斯达柯夫给她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爱情诗,朗诵了几句就朗诵不下去了,他要把心中的爱情当做诗献给她……
他要用行动表示爱,于是他坐到她的身边。这个傻丫头吓坏了,她把椅子挪开,然而赫列斯达柯夫又靠了上去,市长女儿再次挪开。赫列斯达柯夫要抱住她,市长女儿猛地站起来躲避,走向窗口,指着窗外,说:“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赫列斯达柯夫跑到她的背后,掀起她的披肩,亲她的肩膀,“啊!”傻丫头大叫,“真是厚脸皮,厚脸皮……”她在大厅里边躲边逃,拿起一个椅垫,作为挡箭牌,挡在面前,怕他再吻她。赫列斯达柯夫挡住她的去路,夺下她手中的椅垫,扔在地下,一条腿跪在垫子上,抓住她的手,要吻她的手,求她原谅。
这个垫子成了求爱的象征,这是一个巧合。焦晃初排时,他是直接跪在地上的,多次以后,他考虑地板太脏,演出中他穿的是白裤子,两次一跪,就脏了,非常难看,赫列斯达柯夫的帅劲就没了。于是他就想出用椅垫子的方法:让小姐因害怕而躲他之时拿垫子挡他,他再把垫子夺过来扔在地上,这样就非常合理自然。但垫子留在舞台上,是否很难看,是否会碍事?我们细观察,发现这样不但不碍事,而且如果充分利用的话会有利于戏。在母亲骂女儿“你就像个小野猫一样跑出来了,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来”的时候,她是看着那个垫子说的,这垫子成为刚才谈情说爱的见证。这个道具也成为这场戏推波助澜的工具。当赫列斯达柯夫换了求爱对象——市长夫人时,他是两腿跪在这个椅垫上的。当市长向赫列斯达柯夫求情时,也跪在这个垫子上。当赫列斯达柯夫发疯般地求爱的时候,他把垫子抛向空中。一个道具,被充分利用,成为戏剧动作的组成部分,并且是一个推动戏剧情节发展的有力工具时,就非常有价值了。
赫列斯达柯夫向市长夫人求爱的一场,更是一场闹剧。一开始不是赫列斯达柯夫先去调戏她们,而是二人主动送上门。这说明母女二人渴求赫列斯达柯夫的欲念都太强,母女俩争风吃醋,真是太可笑了,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明明是赫列斯达柯夫向女儿求爱,妈妈看见赫列斯达柯夫跪在女儿面前,她竟然骂自己的女儿是个贱骨头、小野猫,做出丢人的事,把女儿赶走。然后这个妈妈自己凑上去。当赫列斯达柯夫向她求爱的时候,她没有走开,没有躲,她假惺惺地说:“可是我在某种情形(装腔作势)……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她“哦……”地狂叫了一声,充满了快感,在等待他的拥抱亲吻。当赫列斯达柯夫发誓要带她到世外桃源去时,要不是女儿上场,她就会享受到这幸福的时刻。二人表演极有激情,也很到位。
我认为此处如此夸张而有激情的表演就是在无情地揭露这种“夫人”的丑陋。世上仍有这种丧失人伦道德的母亲。当女儿上场,发现她母亲的丑事的时候,这个夫人不但不觉羞耻,反而厚颜无耻地摆出母亲的威风,指责女儿:“什么时候能变得端庄点……眼下就有一个值得你学的榜样,那就是我!你的母亲!”她端坐在赫列斯达柯夫坐过的那个宝座上,神气十足。对于越带讽刺性的、越可恶的人物,演员在创作时,越要认真地有意识地把他演出来。就在此处,我让女儿不只是哭,而是走近母亲,瞪大仇视的眼睛,痛苦得咬牙切齿地大叫:“妈妈,妈妈……”这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恨、是谴责,潜台词是:“没有你这样的丑妈妈。”这一切处理就是演员对角色行为的评判意识所产生的有效的表达。
这一场戏里,赫列斯达柯夫两次下跪,两次逃跑,一次跳窗,这是赫列斯达柯夫调情求爱的行动线,是一组完整的构思。它有力地揭示了这个纨绔子弟游戏人生的追求。他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可以概不负责,只要让他快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