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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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钦差大臣》导演手记(2)

他住所附近就是贫民区,那里有许多作坊。天刚蒙蒙亮,就传来锻造炉的喘息声,还有打铁声、刨子声、斧头砍木头的嘭嘭声、小贩的叫卖声。穷人就在微弱的路灯下劳作。彼得堡是一个黑暗与光明并存的畸形体。这一切不能使他无动于衷,不能使他安眠。每到深夜,当创作灵感来临,他就独自一人,面对着烛光,在想象的世界里纵横驰骋。当我读到这些章节时,我想起了旧上海的那些情景。他的愤怒、他的不平、他的苦闷,我都能深切地感觉到。

一年后,果戈理离开了封地局。他后来做过贵族子弟的家庭教师,当过中学历史教员。1834年受邀在彼得堡大学任世界史教授。这期间他结识了许多文学界的前辈和朋友,尤其是普希金。普希金诚心诚意地帮助他,保护他,对他的文学发展起着巨大作用。这是他的新的起点。

1830年起,他写出了许多优秀作品,特别是中篇故事集《狄康卡近乡夜话》。在这些作品里,作者巧妙地利用了乌克兰的民间故事,用传统的形式,描绘了乌克兰美丽的自然景色,记述了乌克兰的风土人情,塑造了普通的、欢乐的、健康的人民形象。他在神话里用甚至荒诞的手段“惩治”恶势力,显示了人民的高超智慧。普希金从不说恭维话,可他高度称赞了果戈理的作品。普希金说:“我们对这部俄罗斯著作惊叹不已……它使我开怀大笑,从冯维辛那个时候以来,我们还未曾这样笑过。”这指的正是《狄康卡近乡夜话》。普希金认准果戈理是个才华卓越的人,对果戈理作品的寓意有着深刻的理解。后来果戈理又写了大量的小说,如《旧式地主》、《地鬼》、《涅瓦大街》、《彼得堡故事》,等等,其中包括中国大众都很熟悉的《外套》、《鼻子》、《狂人日记》等,无情地揭露了官僚体制的黑暗,充分表达了对小人物的同情。有一个时期,他十分苦恼,曾对友人说,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不想写,伟大的又想不出……一贯严格要求自己的诗人,从微不足道的东西里提炼出伟大的东西来了。后来,他的喜剧《钦差大臣》,史诗式的大作《死魂灵》,震撼了俄罗斯和全世界。1835年,别林斯基就说了这段话:“果戈理拥有非凡、强大而崇高的才能。至少,现在他是文坛的盟主,诗人的领袖,他站上了普希金空出来的位置。”①这句话道出了果戈理文学的地位和价值。我们该如何认真地研究和学习《钦差大臣》呢?不是排一排戏、看一看戏就完了,而是真的要仔细地想想他的作品含金量在哪里,其作品的思想力量为什么那么大?他作品的技艺和艺术性在哪儿?为什么会有永恒的价值?二百年过去了,该剧为什么还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为什么那些人物仍然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学习再学习,充实了我自己,才是排戏的保证。

二、《钦差大臣》为什么能超出同类作品?

据说《钦差大臣》的故事是普希金给果戈理提供的。普希金本身就遇到过这类事,一次他到外省去旅行,被当做巡视该省的官员。在果戈理写《钦差大臣》之前,也有类似的小说《京都来客》和《外省演员》的剧本出现。这个剧本的内容是,一个外省演员演出后没有来得及换上平常的服装,穿着戏中的将军服来到一个县城,他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县城里的人却把他当成正在等待的总督了。在《钦差大臣》没有出现之前,类似的作品还很多,为什么这些作品,没能形成气候,产生影响,只有《钦差大臣》在当时引起极大的震动,并流传下来成为经典呢?

我认为《钦差大臣》能有如此大的成就,有以下几点原因:

其一,是果戈理具有浓厚的生活底蕴。他不是看到一个新闻,听了普希金讲的故事就关起门来编写,如果他没有在彼得堡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是写不出来的。其实在他所创作的其他作品中,类似市长和赫列斯达柯夫这样的人物已多次出现。如果他没有写过《三级符拉季米尔勋章》、《狂人日记》、《婚事》、《赌徒》、《涅瓦大街》、《彼得堡故事》、《鼻子》等讽刺性作品,他就不可能写出《钦差大臣》。据说他当时和大学闹翻了,因为他的教学理念和学校当局的要求不一样,他不再做“教授”了,这时候也不再是“官员”了,而是一个自由的哥萨克,不再有任何束缚。生活环境反而促使他获得灵感,在普希金的关怀下,他很快写出了《钦差大臣》。他给自己的一个好友写道:“我在旅途生活中积累的故事情节和素材多得要命……只有十分之一写在纸上。”

其二,我觉得该作品之所以能产生那么大的冲击力,在于其大胆且成功的概括(不管作者意识或没有意识到),在于其彻底地揭露了俄罗斯帝国泛滥成灾的贪污腐败的官僚机构。

果戈理写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不是普通的人,而是一群贪官。以市长为首的官僚们,串通一气对抗沙皇派来的钦差大臣。我们最好不要陷入搞笑的陷阱里去,要是生活中来的不是赫列斯达柯夫这个假钦差,而是真钦差,他们这样做是什么性质?这是在公开和“中央”对抗。剧本一开头,市长的贯串动作就十分清楚,他们就是密谋筹划如何应对钦差大臣的到来。

市长:这么早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要人命的、可怕的消息!钦差大臣就要到我们这里来了。

……

市长:你们全都要当心……我自己这方面大体都安排好了,我劝你们也赶快回去安排安排。

所谓的“安排一下”是什么意思,市长难道不清楚吗?自然清楚。市长高明之处是不点明这是大家的事,也不讲这是自己的事,而是“心照不宣”。接着市长聪明地及时提醒医院、学校、法院等各个部门,让他们快去把欢迎接待的表面工作搞好。他同时命令警察动员全城老百姓把街道打扫干净,违章建筑统统拆掉,让长得最高、最英俊的警察站在桥头上……市长在布置好以后,准备去迎接钦差大臣时,悄悄地对警察局长说:“如果他问起五年前拨款建造的慈善医院的教堂为什么还没有盖好,别忘了说,盖好了,让火给烧了。千万别傻乎乎地说没有动工。”请看,这是悄悄地说的,轻描淡写地说的一件事,可见他们背后有多少罪恶。把市长在剧中透露出来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罗列出来,真是罪恶滔天。钦差大臣来了,他们掩盖、哄骗、行贿,拉人下水,集体对抗。这是戏剧行动的中心事件,这是这个官僚机构腐败的本质反应。这些腐败不是个别人的行为,而是整个官僚机构,所有的人。这些贪污分子、腐化分子集体行动,不务正业、营私舞弊、相互勾结、相互包庇、侵占人民的利益,在喜剧背后有多少悲剧。赫尔岑在《论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一文中一针见血地说:“果戈理离开他的俄罗斯人和哥萨克走向俄罗斯的时候,就不再描写老百姓,而集中注意他们的两个最可诅咒的敌人:官僚和地主。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俄国官僚的病理解剖过程写得这样完整。他一面嘲笑,一面穿透进这种卑鄙、可恶的灵魂最隐秘的角落。”①1851年,赫尔岑在沙皇统治最为黑暗的时期,就如此明确地指出了作品的思想深度。

自然我们清楚果戈理并没有想要推翻沙皇政府,而只是把活生生的真实写出来了。他借助喜剧的批判力量,和这些不良现象作斗争。但他也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作品会有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大胆写“真实”,而不去“粉饰生活”,这是坚持批判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的结果。

其三,通过这出戏,我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专制社会的腐朽原因之一是其组织构成的问题:下级向上级负责,而不是向人民群众负责,做官的中心任务是使上级满意,时时处处小心上级的指示和爱好,逢迎拍马。只要能把上级骗住、哄住、捧住就万事大吉。因此,上级来“检查”,他们就要全部出动,弄虚作假,做好“面子”工作,做好“迎宾”工作,款待好、侍候好上级,让上级心中舒畅满意。

人们期待钦差大臣,期待清官,这是人民的愿望,人民的期待,不能讲钦差无用,清官不好,而是不能只是“治表”,要“治本”。要从制度上改,要实行严格的法治。要有真正的人民群众的监督机制。比反腐、反贪更重要的是防腐。不但要让这些人“不敢贪”、“不能贪”,而且要“欲贪无门”,把所有的洞都堵住。这不是题外话,这是剧本给我的启示,也是一些敏感的观众从演出中所看到的。人类社会向前发展,贪污腐化是世界性的一大难题,各个国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败现象。

其四,从《钦差大臣》中,不能只看到一个“贪”字,不能简单化,不能光从“贪官”这个概念上去发挥,而是要看到果戈理塑造了一群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即使是那些贪官,也不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而是各有各的职务,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生活形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追求、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性格、他们丑恶行为的本质。果戈理用形象论说,而不是图解。

例如剧中的市长安东·安东诺维奇,绝不是一个所谓的笑剧中的漫画式人物,而是一个丰满的典型形象。

他是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在剧中他的夫人时常嘲笑他没有见过世面,但他是一个“实干家”,他精通官僚机构贪污盗窃的方法。这位专横跋扈的市长知道手握权力的重要性。法院、监狱,都牢牢地抓在他的手中,必要时他随时可以逮捕控告他的人。别看他愚蠢粗鲁,貌似一头野驴,但他并不缺乏见机行事的天赋,他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事务和笼络属下。他更有高超的逢迎谄媚的本事,他在摸不清赫列斯达柯夫的真面目之前,巧妙地伪装成一个关心旅客疾苦、廉洁奉公的市长。在剧中,他从头到尾都在说谎,虽然满口豪言壮语,实质上时时处处溜须拍马、装腔作势、口是心非、两面三刀。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满肚子男盗女娼。当赫列斯达柯夫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之时,市长即刻就梦想马上当将军,住到彼得堡去,他那官瘾十足、一心想要向上爬的野心暴露无遗。

果戈理再三提醒演员注意:“这个市长不是漫画式的人物,不是滑稽闹剧中的角色,不是被夸大的现实。”“市长一点也不是蠢材,而是个有其独特性的极其聪明的人。”果戈理为什么要这么说?《钦差大臣》不是喜剧吗?不是要看他们愚蠢、被骗的丑态吗?那是因为果戈理十分害怕把《钦差大臣》演成一般的通俗闹剧,特别是一些喜剧演员不从生活出发,不从现实出发,用一种程式化的闹剧手段去图解角色,忽视了在喜剧中也要塑造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其五,《钦差大臣》涉及面极广,还塑造了其他许多典型人物,如赫列斯达柯夫、市长夫人、女儿、法官、慈善医院院长、督学、邮政局长、陶布钦斯基、波布钦斯基。该剧不单单写贪污问题,而且对社会上存在的自私、贪婪、虚伪、欺诈、妒忌、奉承拍马、虚荣、腐化等种种恶习给予全面有力的讽刺,彻底地揭露了人性中共同的弱点。正如果戈理后来写道:“我是想把当时在俄罗斯看到的一切丑恶现象,一切在需要人们主持正义的场合所发生的非正义的行为都汇集起来,然后给予淋漓尽致的嘲笑。”①喜剧针对这些丑恶现象产生了十分强大的摧毁性力量。许多人物成为文学上的典型。例如赫列斯达柯夫。

赫列斯达柯夫是一个花花公子,在京城当一个小文官。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天吃、喝、玩、乐“至死”,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享乐”,是一个社会的“寄生虫”。要是这样看他,还看不到他性格特征的全貌。赫列斯达柯夫长得很漂亮,很有风度,很自信,有些小聪明,有点文化,能说会道,整天装模作样,呼风唤雨,时时处处要摆谱、臭美,并养成了一种天性(潜在的意识),那就是要时时处处抬高自己、美化自己、吹嘘自己,指望他人给自己脸上贴金。此人这一生也就生活在梦幻之中,自我陶醉之中……赫列斯达柯夫已成为一个艺术典型。我们时时处处可以看到这种人。

果戈理曾说:“任何一个人都至少做过一分钟(如果不是几分钟的话)的赫列斯达柯夫,禁卫军官有时会变成赫列斯达柯夫,国家要人有时也会变成赫列斯达柯夫,连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文学家偶尔也会变成赫列斯达柯夫。”①这就是说,任何人身上都有赫列斯达柯夫的影子。果戈理再三提醒人们好好地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排过莫里哀的《吝啬鬼》、《伪君子》,哥尔多尼的《一仆二主》、《施嘉本的诡计》等经典作家的喜剧,我对他们的作品也十分喜爱。他们有他们的风格,他们的戏更为轻松,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写法上和体现人物的手段上,有一定的套路和“程式”,比较风格化,能明显地分出好人和坏人。贵族财主多数是奸诈的,而小人物则是聪明的、智慧的,讲求逗乐,比较轻松。不过,果戈理的喜剧摆脱了这些套路,更强调人物的心理塑造,即使是夸张的处理,也讲求“性格化”而不是“程式化”,更具有生活的真实性和现实性,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更为辛辣、深刻,更具有俄罗斯风格。所以,《钦差大臣》的喜剧风格应该和法国、意大利的经典喜剧模式有所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