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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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

李道君①

我与“学院派”戏剧表演有着不解之缘。上世纪60年代初,我初中毕业就进入了上海戏剧学院的预科班。1961年,我还在预科班的时候就拍了《兄妹探宝》。后来因为当兵,比同龄人晚了一年进大学。毕业后我留了校。后来上戏附属的实验话剧团改成上海青年话剧团,从学院那里分了出去,我这才算离开了上戏校园。这次《钦差大臣》剧组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救急”,邀我扮演剧中的两个“群众角色”:一个是小旅馆里的小伙计,另一个是“告状”的商人。我接到电话马上就答应了。想到这部戏能把上戏的老教师、老校友以及“青话”的老同事聚集在一起,排一部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学院派戏剧力作,我深深感到,即使扮演“群众角色”也丝毫马虎不得。

首先,小伙计就是一个跑堂的,一个打工仔。他做这份工作,与其说是出于主观上的工作热情,不如说是迫于生计。小伙计一上场的规定情境,就是彼得堡来的这位客人,初来乍到时似乎来头不小,但两个礼拜下来,这位客人总是拖欠房钱和饭钱,于是掌柜的开始怀疑这位客人想赖账,就关照小伙计,“他不把前账结清,就不给他开饭”。所以“我”一方面看掌柜脸色行事,一方面我也看不起这个上海人讲的“洋装瘪三”。于是,我们在小伙计上场时,将他设计成一种“才睡醒,打呵欠,心不在焉”的模样。赫列斯达柯夫找他过来问话,他回答的时候须得“冷淡地、不看着对方说”。反倒是赫列斯达柯夫一开始还轻声地、殷勤地问:“朋友,你好!你怎么样,身体好吗?”“旅馆的生意怎么样?”而小伙计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托福。”“一切都好。”接下来,当赫列斯达柯夫要求开饭时,小伙计明确地用掌柜的话拒绝了赫。一开始,我们处理小伙计拿掌柜的话做挡箭牌,拒绝给赫列斯达柯夫开饭的这段话时,让小伙计边转述掌柜的话边学着掌柜的发火的样子,以吓唬赫列斯达柯夫。但焦晃先生认为,这样处理,好像是小伙计在“斗蟋蟀”似的故意激怒赫列斯达柯夫,具有主动挑衅的意味,似乎与一个“跑堂的”身份不符,下面就很难下场去给他端饭。尽管后面赫列斯达柯夫听说“不开饭”,加重了语气说“我是彼得堡来的客人……要是我出了事他要负责的”时候,小伙计说:“好,好,好,我去说。”可见,小伙计没有这么强势,不能完全以挑衅、蔑视、仗势压人的态度说话。于是我做了一定的调整,软顶,也带点油滑。拒绝开饭的时候,既拿着掌柜的话做挡箭牌,摆出没有商量余地的样子,又把调门降低一些,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以“我只是一个伙计,我也无能为力”作推脱。导演指出,最主要的还是要当场适应,要听对方的话,这种小角色就是要灵活,看对方的笑话,看他的狼狈相。

不久,小伙计给赫列斯达柯夫端上了“汤和烤肉”。这顿粗劣的饭食让饥肠辘辘的赫列斯达柯夫边吃边骂、大为光火,同时又无可奈何。这也是一段很生动的、深刻揭示人物性格特点的戏。赫列斯达柯夫又是嫌菜的品种少档次低,又是嫌没有调料,边喝汤边说它是“涮锅水”,边咀嚼烤牛肉边称之为“烤斧头”、“树皮”。不论再臭、再硬,他还得吃。乍一看,这里大段大段的都是“焦晃”的戏,“我”只不过在一旁做陪衬,看着“焦晃”吃饭。但其实小伙计三言两语的几句话都起了推动情节往下发展的作用,小伙计一定要托得好。赫列斯达柯夫要这要那,小伙计毫无表情地以“没有”、“就是没有”作答。赫列斯达柯夫骂小伙计“你这蠢货”,小伙计居然厚起脸皮、满不在乎地回答“是的”。赫列斯达柯夫要小伙计换别的汤,小伙计说:“掌柜的说,要是他不愿意喝,就别喝,端走。”真的去收,吓得赫列斯达柯夫站起来拦住。赫列斯达柯夫喝汤的时候,发现浮在汤上的“不是油,这是什么毛”,他气鼓鼓地拈起那根“毛”,随手往上一扔。于是,小伙计的戏也来了。那根“毛”恰巧飞到了小伙计的脸上,小伙计皱起眉头,撇着嘴,小心地把那根“毛”从自己脸上摘下来,嫌恶地看了看它,把它扔到地上,然后偷偷白了赫列斯达柯夫一眼。赫列斯达柯夫问:“这是什么肉?”小伙计答:“烤肉。”赫列斯达柯夫说:“这不是烤肉。”小伙计便讽刺地反问:“那么你说是什么?”赫列斯达柯夫大骂烤肉是“烤斧头”、“树皮”,问“还有什么”,小伙计答“没有了”。赫列斯达柯夫吃完了还在骂“混账”、“坏蛋”、“下流”,一连串的骂,小伙计冷眼旁观,暗暗地好笑,不搭腔,赶紧收拾好餐具,使劲地把账单向桌上一扔,退场。迫于“跑堂”的身份,小伙计对这个难缠的客人的百般指责和辱骂“刀枪不入”、岿然不动,但他出了房间门即刻说了一句:“哼,看他下回还吃不吃。”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我虽然在这段戏中主要起陪衬、接应的作用,但如果处理不好,不但小伙计的角色黯然失色,而且反过来会影响主角形象与性格多面的展现。赫列斯达柯夫的这种处境、这种穷酸狼狈相和后面的吹牛有个对比,对其贯穿行动的连续性和逻辑性要有铺垫。“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这句戏谚是千真万确的。

我在第四幕和第五幕中又饰演了“商人甲”一角,里面的台词就更少了。这里出现的两个商人,本来全部由学生来演。但陈明正导演考虑到内蒙班的学生普通话还不够熟练,舞台经验不足,于是叫我饰演其中的“商人甲”,“带一带”学生饰演的“商人乙”。在第四幕中,一群商人在窗外喊冤告状,赫列斯达柯夫叫奥西普让两个商人进来,他们跪求“青天大老爷”为他们做主。他们痛陈本市的市长及其他官员勒索商人、鱼肉百姓的斑斑劣迹,获得了赫列斯达柯夫口头上的支持。在这里,“商人”和底层的小伙计不一样,他们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可以带着礼物来见“青天大老爷”。这也是一种讽刺。当赫列斯达柯夫向他们每人“借”五百卢布时,他们痛快地“献”上钱款——期待着“青天大老爷”拿了财物后替他们伸冤做主,再次讽刺生活中就是如此。从这些情节我们也可以看到俄罗斯当年的一些社会风貌。“商人”对活跃社会经济起着重要作用,他们比社会底层人民富裕,但在政治上仍处于弱势地位,常常会受到贪官污吏的盘剥和敲诈,于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也非常痛恨这些贪官,渴望“清官”过来整肃吏制。可悲的是他们的愿望彻底落空了,而且还引来了大祸。在第五幕的一开始,陈明正导演就安排这两个“商人”各被两个警察押送着,由观众席上场,几经申辩和挣扎,再从幕前的侧门被押送下去。而接着,市长家的大厅里灯火辉煌,盛大的舞会就要开始。这样的导演处理,带出了何等触目惊心的对比!在被押送上场时,商人甲挣扎着喊,“钦差大臣已经接了我们的状子”,商人乙也呼天抢地,“钦差大臣会给我们做主的”,可是警察狰狞道:“你们白日做梦!你们还不知道市长的女儿就要嫁给钦差大臣了。”说完,就传来了教堂的钟声。两个商人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大呼“青天大老爷救命”。导演再三叮嘱,要真情实感地叫,要想到这下非死不可了,不是在演喜剧,而是悲剧,甚至要有恐怖感,要让人们看到贪官的狠毒无情,让大家看到对举报者打击报复的残忍。剧中的“商人”尽管戏份不多,但他们的悲惨命运却深刻揭示了社会的一个侧面。

我对创造角色的看法是,无论是配角还是主角都要一样认真。配角就做好绿叶的作用,并且还要让它绿得生动可爱才能完成它的使命。我曾在后来演出中塑造了慈善医院院长这一角色,同样突出了他是个狡猾、贪婪、爱打小报告的小人,同时他又是个笑面虎,吃进去的东西从不吐渣。在塑造这个角色时,我说话的声调有些细声、嗲气,有些奉承拍马的味道,语言的速度稍慢,便于察言观色,节奏上时快时慢,有些跳跃,带些调侃、幽默感,总之我应用了一些手段,包括走路,有时用一些碎步,站立一般是半蹲的姿态,尽一切所能去体现角色的特点。我深深体会到,塑造角色的过程是痛苦的,既要体验、理解、感受,又要讲究外部体现。但得到观众认可时又是愉快的,塑造生动的角色是我的毕生追求。

(采访整理:吴靖青)

①1967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先后参加近30余台话剧的演出,如《南海长城》、《费加罗的婚礼》、《秦王李世民》、《一个人一个梦》、《吝啬鬼》、《人生》、《捕鼠器》、《红房间·白房间·黑房间》、《相逢不是在梦中》、《歌星与猩猩》、《谁是赢家》、《正红旗下》、《商鞅》等,影视作品有:《兄妹探宝》、《孙中山与宋庆龄》、《花都梦》、《仇海香魂》、《孽债》、《上海的故事》、《九十九朵玫瑰》、《詹天佑》、《半生缘》、《一江春水向东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