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演《钦差大臣》对话实录
向能春①
问:各报刊均称你们59届是上戏传奇班,你怎么看?
答:我们班不少同学能在各自的艺术岗位上做出一些成绩,完全得益于一个难得的机遇。1955年国家首次给上戏聘来了一位苏联戏剧专家叶·康·列普柯夫斯卡娅。她第一次同我们见面,送给我们这些黑眼珠的“小儿子”(后来开办的师资进修班称为她的“大儿子”)一件礼物是让我们从木工间搬来了一套不同形状的积木教具。她让我们现场交流、商讨,动手用积木搭拼成山川、河流、海洋、乡村、战地等各种生活情境……其中发生了事件和困难,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克服。多彩的单人小品、集体小品层出不穷。创造气氛浓郁的环境,一堂堂生动的示范教学、表演艺术的核心元素——想象被打开了,我们的创造天性被激发了,加上胡导、王祺、陈明正、陈加林等主课老师也极富个性,在他们的共同推动下,大家的创作个性得到了张扬,创作思路和行动欲望特别活跃,甚至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期间正反两方面的笑料颇多,每次聚会都会相互调侃一番。要说传奇,那就是这位俄罗斯“妈妈”把科学的表演观念、方法和审美取向传承给了我们,将艺术创造必需的想象、突发奇想注入到了我们血脉里。由此也才会有今天重聚首《钦差大臣》,将五十年前未能做完的课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问:这次重新排演《钦差大臣》有什么感想?
答:不能叫重排。1956年刚进入表二只排了第二幕的片段,焦晃演赫列斯达科夫,我演旅馆伙计,后来专家进行指导,并在苏联领事馆作为她的教学成果进行了汇报演出。作为表二的学生,这么早就能接触经典名著,在以往的教学中是没有的。因只是排片段,对全剧不可能有深刻的理解,就教学而言,学生只要在规定情境中生活,符合逻辑地完成动作任务就行了。对什么是喜剧、如何演喜剧、演喜剧都有什么手段、如何性格化等课题不可能进行探讨。只记得专家说,演喜剧“要一百二十分的真诚,激情加速度节奏,不要追求为演喜剧而背离真实的生活……”这次排演《钦差大臣》,实际是在做我们当年未曾完成的作业。随着我们都已进入古稀之年,曾经沧海,我们的心情是欣慰和复杂的。再看果戈理一百五十多年前的这部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仍然给人以震撼。该剧通过某城市及其官吏误将只是路过该市的一位彼得堡小官员、一位灵魂空虚的纨绔子弟视为“钦差大臣”,所暴露出的惊慌失措、丧失理智、丑态百出,不仅深刻揭露、辛辣地讽刺沙皇官僚制度腐朽、丑恶和反人民本质,也透过赫列斯达柯夫这个假钦差折射出当时官场奢侈、庸俗糜烂的寄生生活。至今才体悟到剧中群丑形象极高的艺术价值、认识价值。该剧最早由鲁迅介绍给我国,正像他的《阿Q正传》一样,阿Q和《钦差大臣》中的人物,似乎就在我们周围,他们不耻的行为、阴暗的心理,像幽灵般还在四处游荡,毒化着我们的空气。作为一名此次创作活动的参与者,正经受着一次社会人生与艺术的双重洗礼。这就是经典的强大生命力、艺术魅力和在今天的现实意义吧。
问:你们都说这次排演是把当年没做成的事做完,探索当年那些悬而未决的课题,我也确实看到你们为此而努力认真地实践着、探索着、争论着,请谈谈你的心得吧。
答:《钦差大臣》是喜剧,一接触喜剧都会不觉地想到要让观众发笑,表演要夸张。是的,没有观众的笑声,不能叫喜剧,喜剧艺术是通过笑起作用的。在激发起笑声的时候,喜剧艺术就把编导演们的思想、情感、知识以及对生活的观察、体验、认识传达给了观众。剧中市长等官吏的丑态让人发笑,这种笑声即具有了嘲讽、否定的性质。表演的夸张是允许的,但夸张必须保持在规定情境允许的范围内,在人物内在逻辑的界限内。在排练初期,从导演到演员都共同遵循两个原则,第一,必须建立在人物生活真实的基础上。鲁迅曾说:“讽刺的生活是真实。”不真实的讽刺对事来说是造谣,对人来说是诽谤。第二,演员的创作态度必须真诚。多年的喜剧创作实践,让我知道了喜剧性表演有纯粹外貌上的、动作上的、语言上的、情节上的和性格上的。在舞台表演中为搞笑而搞笑,迎合某种低级趣味,甚至强制观众笑,这是喜剧表演中的大忌,这样的创作状态更是不可取的。托尔斯泰说:“艺术感染力的深浅如何,取决于艺术家真挚程度如何,换言之,艺术家自己体验他所传达的那种感情的力量如何,具有多大的独特性和清晰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喜剧是最严肃的戏剧。追求二真是全组共同探求的出发点。如顾永菲从未演过喜剧,但她由此自我出发,从人物在特定规定情境中可能产生的不同行为中寻找到比较符合市长夫人性格的体现方式,身心逐渐得到解放,创造个性得到张扬。表演适度夸张,人物的虚荣心、媚俗在情节发展中自然流露,不是单纯追求外貌上的,化装造型也未故意丑化,同样取得了很好的喜剧艺术效果。杨昆演的市长女儿在第四幕结尾,当赫列斯达柯夫——心中的白马王子,离她远去,演员突然“哇”地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引起观众的畅笑和掌声,这正是演员此时在特定的情境中把人物因痴情而失智发狂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人物此时的心态和演员的表达方式都是真实的、真诚的,此时展现了喜剧的力量,人们同情她,也嘲笑她。讽刺针对的是人物所处的反常的社会心态,并不是人物的地位和阶层上面,透过人物行为揭示出深刻的社会主题和喜剧性的社会色彩。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有这种心态的人还少吗?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有过十六字诀:“恰到好处,留有余地,宁可不够,不可过头。”她俩做得很好,我们欣赏二位师妹的表演,因为她们为该剧演出增添了独特的光彩。
总导演陈明正老师一再强调要追求内在的笑,多一些让人笑后的思考,我非常赞同。作为导演组成员,我也认为《钦差大臣》不仅是讽刺喜剧,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出悲喜剧。莫里哀曾说:“当恶习成为笑柄时,那是对恶势力的最大打击。”果戈理在剧中通过市长之口直接向观众说出了一句警示箴言:“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吗!”该剧在揭露人物喜剧性矛盾所导致的悲剧命运,不是人物原所固有的,人之初,性本善,而是人类社会所处的特定的环境所造成的。马克思说:“一切罪恶的产生,都有它的社会根源,可以说是社会制造了罪行(大意)。”我们在拷问他们的灵魂时,也在审视着自己。深入到人或社会现象的内部,让人们在自嘲中理解和体会自己的处境,这也许就是让人笑后的思考吧。
可笑的可以不具有教育作用,如纯娱乐、纯外貌、纯动作的,但喜剧性的就该带有社会性。我觉得《钦差大臣》的第四幕对此有较好的体现。法官、督学、慈善医院院长,波布钦斯基和陶布钦斯基各以不同的方式向“钦差”行贿,演员认真投入,人物在做着荒谬的行为时是严肃的、充满自信的,并不意识到自己的滑稽可笑,人物的喜剧效果便更强烈。如相反,演员卖弄其喜剧性的一面,就会把观众应得的喜剧给践踏了。记得有位大师说过,让你发笑的是滑稽,使你想了一想才笑的是幽默,幽默与滑稽虽然同可制造笑,但无疑有高低之分。
问:排练后期,导演一直强调人物的性格化体现,我看到大家也认真朝这个方向努力,你是怎么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