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若萍①
2009年5月，我们59届的同班同学一起庆祝毕业五十周年。焦晃在聚会上说：“我们仿佛回到了54年前刚入学的那一刻，单纯、热情、相互团结、相互关爱。”盛吉明提出：“我们是否可以重新聚在一起，把当年未完成的《钦差大臣》搬上21世纪的中国舞台？”焦晃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五十年前未完成的功课，等年逾古稀的时候再来继续完成它，意义非同寻常”。其他老同学也非常踊跃，豪情不减当年。就这样我们决定攻克年龄上的难关，以最大热情完成这个夙愿。
2009年又恰逢果戈理诞辰二百周年，我们59届同学在毕业五十周年的时候通过排演《钦差大臣》来纪念这位俄国19世纪的戏剧、文学大师，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时隔半个世纪，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它，愈加发现这部作品的伟大和深刻。世间万物，往往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好的事物学起来，保持起来极不容易，而坏的东西蔓延、扩散的速度却是相当地惊人。官僚体制中最大的毒瘤——贪污腐化，是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大问题。自果戈理的年代到现代社会，人类物质财富的进步是相当惊人的，但思想和道德的进步就不那么乐观了。自私、贪婪、腐败、堕落、以权谋私、贪赃枉法、弄虚作假等等。人类自身的种种恶习，总是不时地噬咬着自己的灵魂，往往把好几代人努力得来的“善”的成果抵消、毁坏掉。
这部剧作的最大意义，就是在告诫人们“警钟需要长鸣”。该剧作之所以成为经典，就因为它深刻揭示了这种不分地域和国界、不分时间和朝代的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点，人生活在社会这样一个大的规定情境中，如果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不思考，不修炼自身的灵魂，就很容易变得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继而发展成剧中这类反面角色。人类如果不知道时时反省自己、净化自己的灵魂，就很容易坠入罪恶的深渊。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认为人文科学就是“人学”，那么戏剧恐怕是“人学中的人学”。我们搞戏剧的人不应该纯粹“为戏剧而戏剧”，而是要使戏剧为探索、发展“人学”而服务。
该剧对人物性格是非常鲜明、生动，对人物的职业特色洞察得非常敏锐。作者将各级官僚丑态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作为导演要把全剧的主题思想通过各部门的艺术处理，准确地体现出来。那么作为演员的任务，就是要鲜明生动地塑造出果戈理笔下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使他们鲜活起来。
在我们删节剧本时，铜匠妻子这个角色是删掉的。排练到第四幕受贿那场戏时，感到有些单调，没有色调变化，而更重要的是赫列斯达柯夫得到的太多了，玩得很开心，他不想走。为了解决以上的问题，导演临时决定让铜匠的妻子上。作家在原剧中写了大段台词，我们感到戏太长，太烦琐，进行了大段删节，把核心台词保留下来，留下仅两分多钟的戏。这个角色在50多年前曾分配我去扮演。当时仅做了些小品，那时我们是二年级学生，年轻、生活阅历不够丰富，对角色理解是表面的，在表演技巧上还是很稚嫩。而今，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对底层人物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体会，现在阅读剧本，对这个人物产生了非常鲜明的形象感。
2009年8月，学院组织我们教师到俄罗斯去参观旅游，对俄罗斯文化、人民的生活有了直观的感受。这个国家有独特的历史。在人群中常看到年轻的姑娘都非常漂亮，身材苗条，而一到中年那些妇女都肥胖起来，变成俄罗斯大嫂独特的体形。他们的旅游纪念品、服饰色彩、人物造型，都非常有特点。再加上曾经看过反映旧俄的电影与小说，这些生活对我创造铜匠妻子这个角色起到了较大的作用，于是想象的翅膀飞向近二百年前的俄罗斯小城市的铜匠妻子家里。
铜匠以炼铜、打铜、制铜器为业，一个小家庭作坊，以此来养活一家老小，过着很普通的底层人民的生活，养育了四个孩子，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是家庭生活平淡和谐。丈夫是个老实勤劳的铜匠，而妻子也是个本分、老实的家庭妇女，身体强壮，到了中年肥胖起来，力气大，没受过什么教育，思想简单质朴，性格爽直，嗓门响亮，言行粗犷，甚至有些粗俗，不会拐弯抹角。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征兵会落到他们家的头上，一个中年男人，而且他是有家小的人，怎么轮到他去当兵呢？！当她家庭的生存受到威胁时，她就会拼命地去争取、去呼喊。听说“钦差大臣”来到本市，她想尽一切办法溜进市长家里，面对“钦差大人”，状告本市市长，揭发市长接受裁缝的厚礼，免去裁缝儿子去当兵，而让她的丈夫去了。没有丈夫，家里没有了顶梁柱，一家人可怎么活呀！铜匠妻子这场戏的行动任务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要竭尽全力把自己的丈夫弄回来。
作家写的各种人物上场求见钦差大臣是为了保官而去行贿，连商人为了自己的私利也去送礼、行贿，仅有铜匠妻子是空着两只手来请求赫列斯达柯夫主持公道。服化师把人物造型设计成粗壮臃肿的身材，碎花衣裙蓝头巾下是她那粗糙、愤怒、激动、被风吹得通红的面孔，一个典型的俄罗斯大婶。这个造型与我想象的人物形象是一致的，更增强了我的信念感——铜匠妻子就是这样的。
当有了形象，有了想象，这样一个性格化的角色，如何用性格化的手段去体现呢？首先，在声音的塑造上，声调在中声区，让声音粗犷，音质要宽厚，底气要足，一个胖女人声音要响亮，这与她的性格特点有关。在步态上及形体动作上要放大，粗俗的劳动妇女说起话来手势动作都很有表现力的。由于某种原因，她的性格直爽、思维简单，所以她的节奏是明快的，她的行动目的是明确的。牢牢抓住角色的行动任务，并积极地去完成它，在体现她的行动欲望时，就必然很有冲击力。她会越说越激动，要得到钦差大人的认可就会冲到赫列斯达柯夫面前。此时，在他面前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女人，吓得他连连后退。要知道赫列斯达柯夫先前在市长家里被奉为上宾，收受了各种贿赂和好处，也见过了漂亮的市长女儿和颇有风韵的市长夫人，正陶醉在“贵族式的”情调里，却不料忽然间撞见这样一个难看、粗俗、怒不可遏的底层妇女，这使得本来对这座小城还有些流连忘返的赫列斯达柯夫感到不好玩了，不得不抓紧时间离开了。这场戏保留，在戏剧动作上促使赫列斯达柯夫决定必须走了，在喜剧色彩上也增加些色调。
在这两分多钟的戏里，没想到也产生了一些喜剧效果。如铜匠妻子揭发市长的恶毒，市长说：“你要丈夫干什么？他已经对你没用了。”这个该死的混蛋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铜匠的妻子激动万分，大声地吼叫：“有用没用我自己知道！这是我的事！”说着就冲到赫列斯达柯夫面前去理论，每次演到这观众就大笑，有时还鼓掌。当我冲到赫列斯达柯夫面前，他直往后退缩，他招架不了，仆人奥西普赶紧过来拦住“我”，并推“我”出去，“我”就拼命地要挣脱他。有一次排练，“我”在情急之下，从奥西普的手臂下钻了过去，于是“我”那矮胖壮实的身体“腾”地一下又出现在赫列斯达柯夫面前，奥西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赶了出去。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是非常鲜明的，体现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也产生了喜剧效果。
通过这个角色创造，我真正体会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作为演员不论角色戏多戏少，都要认真努力去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我好久没有上台演戏了，退休以来至今我还没有离开教学岗位，对于一名教师来说，教学活动本身就是一个自我学习、自我提高的过程，其中充满了创造性和挑战性。“活到老，学到老！”犹如“自行车只有在骑着的时候才不会倒下来”，让自己建立终生学习的观念。
这次和老同学在一起进行了一次艺术实践，收获多多。我们在一起探索、争论、相互帮助、相互关怀。这种不讲条件地为艺术献身的精神是可贵的。合作是愉快的，使我终生难忘，祝我们老同学艺术常青！生活愉快！身体健康！
2010年5月23日
①1959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并留校任教，并在谢晋恒通明星学校、上海师范大学谢晋影视艺术学院任教。在戏剧影视表演教学第一线工作五十余年。曾在话剧《吝啬鬼》、《渔人之家》、《年青的一代》、《贵人迷》、《公用厨房》等中扮演主要角色。导演的作品有：《仲夏夜之梦》、《司嘉本诡计》、《女人的一生》、《公用厨房》等十余部。1960年荣获上海青年汇演“青年演员奖”，1989年获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奖，1993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2001年获上海市教学成果一等奖。2002年被评为上海高校系统“老有所为”精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