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代
篆刻艺术的发展,除了有自身的艺术规律之外,还和外部环境发展息息相关,这其中有政治、文化、经济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商品经济的发展,太平盛世,地域文化,金石考据资料的不断发掘积累,对篆刻艺术理所当然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胡正言(1582-1673年),字曰从,别号十竹主人,休宁人。篆刻取法何震,以工稳见长,如“墨庄老农”和“家在镜山深处”,虽能自出己意,但毁誉参半。周亮工大加赞赏:“鑱鑱乎若鬼斧神工之凿划。”而亦有一些另类的指责:“如《十竹斋》妖孽,世道人心惑乱甚矣。一时不能传,况千秋哉!”因而要客观公正地看待其人其作,探索精神应予以肯定,但内蕴单薄,有呆滞之失。著有《印存初集》四卷和《胡氏篆草》一卷。
程邃(1602-1691年),字穆青,号垢区、垢道人、青溪朽民、野全道者和江东布衣等,歙县人。明朝遗民,极重气节,和黄道周交好,博学工文,金石之外亦擅丹青,富于收藏。篆刻以文何为宗,取法秦汉,常以钟鼎款识的大篆文字参合小篆入印,方圆相兼,追求苍茫古朴的风格,如“少壮三好音律书酒”印。章法疏密得宜,自然大方,刀法朴厚苍浑,能自见笔意,所惜印作较少,否则更能领会其超人风神。魏锡曾认为其印朱胜白,“苍润渊秀,虽修能、龙泓、完白皆不及”。周亮工评其篆刻“复合款识大小篆为一,以离奇错落行之,欲以推行一世”,“穆倩精于此道实是苦心,有高自矜许,不为人作,索其一印,经月始,或经岁始得,或竟不得,以是颇为不知者诟厉。”由此可见他创作态度之严谨。著有《合心集》。
丁敬(1695-1765年),字敬身,号砚林,别署钝丁、梅弄、清梦生、玩茶翁、胜怠老人、孤云石叟、丁居士和龙泓山人等,浙江钱塘人。他青年时期矢志好学,敏事慎言,博览群书,于金石碑版犹致心力,著有《武林金石录》。丁敬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和创作意识,“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皖派遗老如胡正言等一些刻板之作使仿效者更近呆板无趣,莆田林皋之作学之者仅得皮毛,将其独具清丽的风神阉割了,流为庸俗一派,徒有疲癃。针对当时诸多流弊,丁敬提出自身的观点和抱负,开一代新风。需要指出的是,丁敬虽言“思离群”,意即是要独辟蹊径,不想墨守成规。“离群”有两层含义,离开明人之俗群,离开泥古之群,走自己的创新之路,而就“岭上云”之意,蒋仁赞誉他“品格如岭上云,非胸藏万卷书不能得其畦径”。广胸襟,具胆识,胸罗万象,才能下刀犹如神助。虽然丁敬在言辞间称赞唐宋之妙,不守汉文,但对照丁敬作品,他极少有唐宋之形。他学汉印不守故常,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刀法的改变。汉印有铸凿两种,满白文难见刀痕,至何震用冲刀刻印,朱简倡切刀治印,丁敬在刀法上受朱简和苏宣影响,加以发展,用刀苍劲钝拙,沉稳生涩,波磔棱蹭,似离而合,刀锋俱现,形成青刚朴茂、古拗峭折的艺术风格,“丁敬身印”是典型的代表作。他在用字上取简易一路汉篆,常以隶意或参以周秦汉魏文字,如“两湖三竺万壑千岩”印是其55岁时所作,“万”字用俗字“卍”字置于全印中心,在内容上有某种寓意,形式上也使全印平中见奇。只有在丁敬手中才算真正地摆脱了元明旧习,打破了平板方正的板滞和怪异、秀姿柔媚的不良习气,广采博取,“秦汉奇古,汉印典雅”,取“神流韵闲”。蒋仁对丁敬篆刻膺服备至,“砚林居士印,犹浣花诗,昌黎笔”,将丁敬之印比作杜诗韩文。丁敬在篆刻之外,尤善隶书,与“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交好。
丁敬的崛起,使印坛主流归属浙江之地。“说文篆刻自分弛,嵬琐纷纶衒所知。解得汉人成印处,当知吾语了无私。”吾丘衍认为要以《说文》作为范本,而直接以《说文》之篆入印,必定会有诸多不协调之处,组合必有难度。丁敬针对篆刻和篆书的差异性,提出“印化”,根据章法要求来加以变化。大凡有成就的大师,必定具有非凡胆识,以古为徒,以旧为新。但在丁敬的作品中,还有一些染上明人习气的劣作,为此要客观公正地看待,因为旧世界总是附于新世界而存在的,他的篆刻为后学者所继承强化,各因所染,流为一派。
汪肇龙(1721-1780年),初名肇漋,字雅川,号松麓,歙县人。篆书精《石鼓文》,篆刻得汉印高古厚拙之神韵气息,如“尚书郎印”。
邓石如(1743-1805年),初名琰,字石如,后以字行,改字顽伯,别号完白山人、游笈道人、古浣子、风水渔长和龙山樵长等,休宁人。出身书香门第,酷爱金石书画,篆刻早年受何震影响,后客居南京,结识大收藏家梅,博览群书,致力于篆隶金石。篆书在学习二李的基础之上,广泛研究秦汉之际的断碑残碣,终得周金汉石铭识的精华,易圆为方,用长锋如“锥划沙”,取汉人碑额生动之笔写篆,创立了自家风貌。吴昌硕评其篆书“已经凌驾于《琅琊石刻》和《泰山二十九字》之间。”针对“印中求印”的局限性,开始探索新路,成为靡然风向的一代宗师。倡导“印从书出”的理论,以自作篆书入印,在前人篆刻发展的基础上标新立异,独张一军,风神流变,篆刻极富有笔墨意趣。刚健和婀娜在艺术上是一对矛盾,如果只追求刚健,会使篆刻失去圆转的灵活性,可能会产生剑拔弩张的毛病,而追求婀娜,失却风骨,就会产生软弱乏力的毛病,所以邓石如说:“求规之所以为圆,求方之所以为矩遮以摹之。”将二者合理地统一起来。在章法强调疏密对比,提出“计白当黑”的辨证创作思想,追求“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艺术效果,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整体上作品面目多样,如“家在龙山凤水”印作无边,别出心裁,而“有好都能累此生”入印文字一改篆书修长体态而为隶书字型。但也有一些探索期的作品存在不足,如“我书意造本无法”因笔势振荡,刀法失稳而无蕴藉之意,但瑕不掩瑜。邓石如篆刻极重边款,充分体现了篆刻和书法血脉相融的关系,如边款中有篆隶草三种书体,边款中的隶书体,边款中的行草体等,不一而足。针对邓石如书印互用的审美趋向,魏锡曾评“完白山人书从印入,印从书出,其在皖宗为奇品”。黄士陵在“化笔墨为烟云”仿邓氏印风作的边款中评魏氏言论“卓然定论,千古不可磨灭”。邓石如对后世吴熙载、赵之谦、徐三庚、吴昌硕和黄士陵等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著有《完白山人篆刻偶存》。
胡唐(1759-1826年),又名长庚,字子西,号翁,又号城东居士,歙县人。与巴慰祖为甥舅关系,受巴氏影响,得其衣钵承传,同时对赵之谦亦有取法,风格婉约秀美,如“胡唐私印”和“白发书生”,边款尤其清丽动人,和其舅合称“巴胡”。
陈豫钟(1762-1806年),字浚仪,号秋堂,浙江钱塘人。他出生于金石世家,收藏颇丰,喜作兰竹,篆书得李阳冰神韵,遒劲工挺,篆刻取丁敬及汉印法,典雅工致,增益修饰,和陈鸿寿年龄仿佛而结为至交,并称“二陈”。在他仅三岁时,丁敬就已去世,故多从西泠四家中后三者的蒋仁、黄易和奚冈学篆刻,尤其受黄易影响最深。和奚冈一样,善以书论谈之道,“书法以险决为上乘,制印亦然。要须既得平正者,方可趋之。盖以平正守法,险决取势;法既熟,自能错综变化而险决矣。”注重法外施刀,精熟之后,求险决,这是熟能生巧之理。他的印章风格类如其书,以工稳见长,古有人评其印“笔多于意,侪诸五家,不免如仲宣体弱。”言下之意是跻身五家有牵强之意。“陈氏郡仪”为其姓名印,以字形来安排,得自然疏密之趣。“琴坞”隐现己意,颇令人玩味。印章边款非常精致,密匝推排,长篇累牍,虽有千字亦能容于一款,深得黄易、奚冈赞颂,有《求是斋印谱》名世。
陈鸿寿(1768-1822年),字子恭,号曼生,又号老曼、恭寿、曼公、曼龚、夹谷亭长、种榆道人和胥溪鱼隐等,浙江钱塘人。他所作梅兰花卉淡雅恬静,篆隶奇崛,隶书善变形,用笔多方折,潇洒自如,引领一代新风。篆刻取西泠前贤,强调运刀的豪放猛劲,形成雄放疏朗、英迈苍茫的风格,边款注入自我才情,丰富了篆刻表现意蕴,后继者取法浙派多以他直接为范,但有心力不济之感,郭麐评“吾友曼生继(黄易、蒋仁)而起,能合两家兼其所长,而神理意趣,又与两家之外”。同时代的魏锡曾评“刀法之缺蚀,亦从来所无”,指出了陈氏的审美指归,喜从剥蚀中得汉印神韵。同为挚友的陈豫钟也赞誉有加:“(篆刻)虽予与之同能,其一种英迈之气,余所不及。”有《重榆馆印谱》、《种榆仙馆摹印》和《桑连理馆集》等印谱名世。
明清时期是中国篆刻发展的鼎盛时期。何震及其追随者将汉印当作正统来学习,矫正自唐宋以来旧习,改变了“九叠文”的不利局面,给印坛带来了勃勃生机,为篆刻艺术的发展作出了贡献。朱简提出“笔意”之说,虽然在实践上没有突破“印中求印”的路子,但为以后的“印从书出”的实践追求在理论上的铺垫。此后邓石如着意追求明印失落了汉印古朴浑厚的风神,抛弃明印的生硬、刻板,扩张了篆刻艺术的表现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在广泛研究秦汉之际的“断碑残碣”,悟得周秦金石铭识的神髓而异圆成方,用自己独特的篆书入印,创立自家风貌,形成圆劲流动,富有笔趣的“邓派”印风,从艺术实践上开辟了“印从书出”“印外求印”的道路,对后世篆刻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黄士陵胆识过人,戛戛独造,在邓石如的基础上拓展和深化了“印外求印”和“印从书出”的印路。
邓石如和黄士陵是出类拔萃的篆刻大师,对当代印坛格局产生了深刻影响。邓石如“计白当黑”“印从书出”的创作理念无一不是支撑当今篆刻创作的坚强基石,而黄士陵多元化的探索亦给予了后人无穷尽的启示,同邓石如一样,他认为书法是篆刻的首务,在书法史中,他们二人亦有一席之地。
刀法方面,何震首倡切刀法,朱简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化而更注重书法和篆刻的关系。汪关以双刀刻印,邓石如直冲刀法逐渐发展成黄士陵的薄刃冲刀。具备冲切二法,形成完备的系统。
印学理论达到了崭新高度。篆刻家创作之外,将自身经验总结出来,在章法、刀法和字法和边款方面都有系统的阐述,对后世有相当的指导意义。
黄吕(生卒年不详),字次黄,号凤六山人,歙县人。入印文字、运刀、章法布局和风格皆与程邃相似,遒劲浑朴,如“天君泰然”和“无心到处禅”。他和巴慰祖、胡唐、汪肇龙合称“歙四子”。
王声(生卒年不详),字振声,又字寓恬,号于天,新安人。篆刻与巴、胡齐名,以汉印古玺为宗,得清逸之趣,如“胡唐印信”和“董洵印”。
张燕昌(1738-1814年),字芭堂,号文鱼、文渔,浙江海盐人。他虽为丁敬得意门生,但不能归为八家之列。他生性好金石文字考据之学,凡商周铜器,汉唐石刻,都潜心搜剔,不遗余力,与翁方纲、梁同书交好,探讨精研,终日不倦。篆刻得萧疏跌宕之趣,见多识广,取法芜杂,常有会心之处,“大末吾氏书画记”相对于“西泠四家”的厚重苍茫来说,已演化成秀逸之色。他曾尝试用飞白书入印,因使篆刻陷入巧工能匠的俗为,终未能流传,这里就要提到篆刻本体化问题,盲目移植,不考虑本身要求,是断然行不通的。著有《金石契》、《石鼓文考释》、《芭堂印谱》和《飞白书录》等,并有《石鼓亭印谱》孤本传世,搜罗了自他二十九岁至七十三岁时的印拓。
董洵(1740-1812年),字企泉,号小池,又号念巢,浙江绍兴人。他官至四川南充主簿,去官后云游天下,落拓京师,鬻印为生,善画兰竹,工诗文,篆刻仿秦玺汉印,亦从丁敬处得法,但已不是浙派之列。董洵和皖派的巴慰祖、胡唐和王声交好,篆刻四者齐名,互有印作唱和。时客扬州时为罗聘作印甚多,朱文“冰雪之交”即为罗聘所作,更接近邓石如印风。“小琅琊”在章法布局上形似浙派,但运刀不见切刀之法。著有《多野斋印说》、《小池诗钞》和《董氏印式》等。
陈克恕(1741-1809年),字体行,号目耕,又字吟香、健清和妙果山人等,浙江海宁人。其篆刻传世极少,虽处浙江,受同时代的邓石如影响更大,如“仲鱼甫”印,已不见浙派风范。他的主要成就体现在篆刻理论方面,著有《篆刻针度》、《篆学示范》二卷,《篆体经眼》二卷,《印人汇考》和《存几希斋印存》四卷等。
丁敬、黄易、蒋仁和奚冈合称为“西泠四家”,后来增加二陈的陈鸿寿和陈豫钟为“西泠六家”,这六家再加上赵之琛和钱松,合称“西泠八家”。亦有将钱松单独列为一派的,众说纷纭,尽管钱松多有建树,但整体意趣上仍脱不了浙派干系,当归浙派无疑,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他才将丁敬开创的浙派艺术发扬光大。
赵之琛(1781-1852年),字次闲,号献父、献甫和宝月山人等,浙江钱塘人。其篆刻拜陈豫钟为师,兼取众家之长,章法较平正,刀法以工稳为主,印风精严,功力深厚,“娴熟精能”。但总的说来,有创作雷同的弊病,在赵之琛晚年创作中,程式化弊病更加明显,造成千印一面的后果。关于这一点,有学者认为,这可能同他自身的审美情趣相关,所作务求精美,以巧取胜,将丁敬的钝朴之风一扫而空,形成“燕尾鹤膝”,未免为人诟病。他刻印中多有心得,“仿秦印,工整中贵有古旧之气”,“仿汉人印,不难于形似,而难于神似”。但在此要特别指出的是,赵有两点独到之处,一是他以钱币形式治印,为前人所不见,如“方云”;二是肖形印创作亦有领衔之功。肖形印自汉代衰落以来,一直悄无声息,明清流派印大家皆很漠然,只有赵之琛和徐三庚偶有涉猎。赵所刻肖形还不成熟,不比当代和汉朝,联珠印“丁亥生”和“猴肖”都以写实为主,但意义不同凡响,故特别提出。著有《补逻迦室印谱》。
胡震(1817-1862年),初字听香、听芗,后更字伯恐,号鼻山,另号胡鼻山人、福春大岭长,浙江富阳人。他少好金石之学,游历苏杭,搜求文物,家藏甚丰,勤于艺事,日夜苦功。因得纪晓岚竹节砚而以“竹节砚斋”作为斋名,行书、隶书皆精,篆刻取法汉印,与钱松交好,情在师友之间,钱松为其治印七十余枚,视同拱璧,而性格耿介,颇为自负,不轻易为他人作,故作品流传极少。“曾经沧海”为其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