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家生活在语言的海洋之中,他每天都使用着活态语言,吸着语言的蜜,体味着语言创造的玄机。文学语言,能够充分地体现创作者的自由意志,创作者总是有意选择自己喜欢的语言,通过自己的语言方式表达思想与情感的力量。当然,创作者的语言可能不会直接符合主体的意志,相对说来,主体的语言意志要高于语言实际表现的效果,只有在伟大的作家或成熟的作家那里,语言才顺从创作者的内在意志。当语言符合创作者的自由意志时,主体性的欢乐是无限的,语言具有无限可能性,尤其是活态语言,它更是变化多端,奇妙复杂。一个作家不注重吸收活态语言,就不会有文学的独创,它需要无穷的智慧和艺术表现力;一个有成就的作家,往往也是具有独创性的语言大师。语言的艺术性,显示出文学独有的气质与个性。考察活态语言,投入到沸腾的生活中去,去谛听,去交谈,作家必有收获。民间的语言大师们能以特殊的方式、特殊的声调、特殊的意念作用,影响着人们的行为,尤其是语言所具有的奇异魔力,不可忽视。文学语言的精神鼓动性,往往就是语言的某种极致,可见,活态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从活态语言到书面语言,有不小的困难,它尤其需要文学作家的智慧,因为活态语言的传神、传音、传情效果,往往形之于思想与形象的自由表达中。书面语言是静穆的存在,这种静穆的存在,只向那些具有相同灵性的人开放,没有达到一定的灵性,是无法攀援书面语言的音阶的。
书面语言,是符合语言规则的逻辑句法与思想秩序,是录音效果的理性再加工,它需要具有灵性的人去重建、去复活它;复活的程度不同,其感染力则不一样。同一作品,会具有千差万别的活态效果;同一作品,语言艺术家的朗诵可能极具感染力,一般人读来可能索然寡味,书面语言自身的无穷组合,也正是活态语言的张力所在。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并不是完全同构的,它有它独立的句法、词法、章法。静穆的语言是存在的,但在作家的心头,它永远是活跃的,作家的审美记忆和审美图像,极具戏剧性和情景性;在语言的生命意志表达中,作家把它全部鲜活的情景记忆,投射到这种具有张力性的语言结构之中。在作家心目中,创作的语言,永远是鲜活如初的,它伴随着图像、声音、情感、意义。由此可见,活态语言,在文学语言中是第一位的。创作可以是口头的语言创作,也可以是本文的创作,相对而言,口头的创作由于受制于各种媒介条件,不如本文创作那样具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从语言的生命创造意志上说,也不如本文创作那样具有如此强大的形象想像力。“口头创作”,作用于人的听觉记忆,“本文创作”,作用于人们的视觉记忆。本文语言创作,有自己的生命结构,能更深刻地理解生活,更复杂地表现生活,生活的意义,在本文表达中,可以做到更形象、更深刻、更生动。
从本文创作意义上说,历史语言的考察,也是文学语言解释的核心任务之一,因为语言总会成为历史,逝去的语言,就是历史的语言。书面的语言,就是历史的语言,它属于过去,更面向未来。由于科学的发达,录音和录像发展为声音语言的记载,但对人来说,历史语言的主要形式,仍是书面语言。书面语言极好地保护了语言的秩序,它有词法规则、句法规则,遵循着语言的内在生命律动。历史语言,有它特殊的词汇和意义,对于历史语言和民族语言来说,必须借助意义来理解,或者直接去探索历史语言本身。“谁都知道语言是可变的,即使是同一代、同一地、说一模一样的方言、在同一社会圈子上活动的人,他们说话的习惯也永远不会是雷同的,仔细考查一下,每个人的言语,就会发现无数细节上的差别,存在于词的选择,句子的构造,词的某些形式或某些组合的相对使用频率,某些元音、辅音,或二者合并时发音等方面,也存在于快慢、轻重、高低等给口语以生命方面。”萨丕尔:《语言论》,陆卓元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92页。文学语言,有着大量的民族文本和历史文本,通过这些文本,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作家语言的形成过程,也可以看到作家语言的定型状态。不同的作家,其文本语言有极大差异;这种差异,只能内在地感觉到,而很难从形式句法结构的分析方面获得直观。历史语言,既有个人文本语言,又有历史文体语言。从文学经典作品的比较中,可以看到,诗语言有着极大差异,小说语言有着极大差异,戏剧语言也有极大差异,不同文体之间的语言差异,更是大量存在。这种差异的存在,与杂多的语言并存,显示出文学语言的巨大历史空间。在一切语言之中,体现了无数语言创作者的内在精神意志,因而,文学语言的历史考察,其任务极其艰巨,其意义又是极其重大的,一个人终生献身于这样的事业,是无比高尚的。所有的人,构成语言艺术的文化创造合力,进而,显示出民族语言和人类语言的复杂、深刻和博大。作家采撷语言,提炼语言,表现语言,通过语言构建生活世界和意义世界,由于语言艺术自身处处体现了创作主体的生命意志,故而,语言艺术的个性化,对民族语言的创造有着巨大贡献。文艺学解释,应考虑到作家语言的文化贡献,事实上,但丁对意大利民族语言的贡献,歌德对德意志民族语言的贡献,曹雪芹对汉民族语言的贡献,都是无法估量的,甚至具有奠基性意义。情感语言的体味,是文学理论解释的重要对象之一。语言是可以体味的,中国人就很强调语言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也感受到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神秘。语言是需要个人体味的,因为语言是社会行为,也是个人行为;社会共同的语言,需要个人去独立品味,这就是关于语言的情感体验。情感语言具有极大的价值,它通常能唤醒生动的记忆,也通常带给人狂欢,它能把生命情景唤醒,在过去的时光中沉醉,体会到生命的神奇、神圣和复杂性;在情感语言的体验中,接受者往往能够获得巨大的精神满足。
语言创作的最大意义,是在于它的诗思性与诗意化。诗意,就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即将日常生活中的美丽事物无限放大,使日常生活的自由梦想在艺术生活中获得自由实现。诗意,就是构想自由的生存世界,就是通过艺术语言和语言艺术将个体生命自由意志艺术化和对象化。这个世界,是鸟语花香的,也是春光明媚的,人在其中生活如同在音乐和绘画的世界中徜徉。在诗意化世界中,人的生活自由而美丽。自然,爱情生活是诗意世界最激动人心的事件,它让人最大胆地思、最大胆地渴望、最美丽地想像。语言的诗思,有助于文学理论的深入解释。语言作为语言,是感性的,也是知性的,但这感性知性的语言的意义、价值、深意,是需要进行沉思的。洪堡指出,“对一个民族的真正本质,对具体语言的内在联系的认识”,“完全取决于对整个精神特性的考察”,“语言的所有最为纤细的根基,生长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语言与精神力量一道成长起来,受到同一些原因的限制,同时,语言构成了精神力量生动的兴奋原则。”“我们不应把语言视为僵死制成品,而必须在更大的程度上将它看作是创造过程。”“语言就其真实的本质来看,是某种持续的、每时每刻都在向前发展的东西。”这些描述,相当深刻生动,语言,实际上,是精神不断重复的活动,它使分节音得以成为思想的表达。语言的真正材料,一方面是语音,另一方面则是全部的感觉印象和自觉的精神运动,“语言在每一个人身上产生的变异,体现出人对语言所施加的强力”。在对民族语言的诗意考察中,洪堡发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事实上民族语言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交际功能,更为重要的,是它的文化功能和精神价值。进一步说,在民族语言艺术中,最大限度地体现了民族语言的内在精神意志。
应该说,关于语言的诗思,有着十分悠久的思想传统。在德国,洪堡、赫尔德、席勒使语言之思臻于一个时代的极点,近代以来,在欧洲文化语境中,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利科、德里达构成了一个思考系列,维特根斯坦、奎因、石里克则构成另一个系列。语言的诗思,沿着浪漫主义和科学主义两个方向运动,给文学语言学的思考提供了广阔的思想背景。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想像语言,就是想像生活的形式;在海德格尔看来,寻找语言,便是寻找家园。诗、语言、思,极为天然地关联在一起,于是,文学语言学具有深刻的思想渊源,既有西方渊源,又有东方渊源。文学研究,在历史学、心理学、人类学、文化学、哲学、语言学、文艺学的广泛关注中行进,它拥有对人类精神内在语言形式的最直观把握。由此可见,语言的意志,不仅是感性生命的审美意志与情感意志,也是理性生命的文化意志与精神意志。因此,关于文学语言学的这种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的思考,必须视作当代文艺学合理重建的前提与基础,故而,从语言出发来谈论创作、批评、历史,就有了内在合理性。文学基本原理的解释,在现代结构中,通常是从文学本质出发来解释文学,理论家们,往往把文学的本质视作意识形态,对文学语言的关注就显得不够深入。从本质出发,这本身就是基于抽象的误解,在无法真正面对对象时,本质之思,只会具有空洞形式,所谓“文学是意识形态”的理论判断,也就显得过于狭隘和近视。
从文学语言出发,寻找文学的内在精神形式和文学的内在精神价值,文艺学探索便会获得一个强有力的思想出发点。对文学语言的考察,绝对不会过时,它是无限伸展的;不关心文学语言的理论,也无法展示其创造性活力,文学语言的探索,是文艺学理论价值形态建构的关键。语言的力量,是艺术家的自由意志的最强大的确证方式,正如上文所言,语言有日常语言与艺术语言之分,历史语言与诗性语言之分,认知语言与科学语言之分。在文学创作之中,艺术家的语言,必须具有情感的思想的力量,必须具有燃烧的力量。语言是外在的,它就在艺术家的面前,但是,这些语言是“死语言”,或者说,是别人的语言,这些语言,承载的是别人的思想情感和意志。要想让语言承载你的思想与情感,你就必须使语言听命于你,这时,文学的诗性语言,给艺术家提出了巨大的思想与意志挑战。此时,艺术家必须从生命深处呼唤语言,让语言听从自我意志的驱使,即语言听命于艺术家,它只为表达艺术家的思想与情感服务,而且具有艺术家鲜明的思想烙印。语言是自我学习的过程,也是自我创造的过程,你必须沉浸在语言的深处,游弋在语言的海里,然后,你才能真正享受语言的丰富与自由。语言的过程,是意志自由的过程,是自我意志不断自我征服的过程。语言就是艺术家的自我搏斗,语言自由之时,就是艺术家的意志自由之时,而要获得这种内心的自由,就要去征服语言的不自由,接受语言不自由的挑战。在文学语言的体验与创造过程中,没有无缘无故的自由,也没有纯粹的自由,自由完全依靠生命的自我搏击。只有在思想与形象的搏击中,才有真正属于艺术家的语言自由与思想意志自由。
2.3.3.创作者的自由意志与母语文学本文的历史生成
在文学创作中,除了语言的自由之外,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创作者自由意志的参与。或者说,文学创作的全部活动,皆需要创造者自由意志的参与,也就是说,创作者越是具有强大的生命意志与自由意志,就越能创造出自由而美丽的语言艺术形象。相对而言,语言艺术形象创作是艺术家对生活形象的意志征服过程。即,生活中有无数形象,艺术家应该创造什么样的形象?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形象?你所创造的形象有怎样的生命意义?这都是主体性的生命创作过程中必须接受的思想挑战。如何理解生活现实?如何超越生活现实?也需要主体性意志的自由战斗。文学文体,也是艺术家的意志需要挑战的,因为文学虽有几种基本的文体形式,但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能够真正操纵哪几种文体,因而,需要进行文体的实验。只有当艺术家在某一文体中获得最大自由时,才能说个体自由意志征服了文体,否则,艺术家只能受制于文体,没有真正的自由。每一文体,皆有自己的生命特性,皆有自己的不可轻视的尊严,艺术家必须真正沉醉在文体之中,才能真正在文体中获得自由。艺术的情节与思想构造,也是对创作意志的最大挑战。你要构造什么样的情节与思想,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完成自我思想与情感的表达,这都是对艺术的巨大考验和刺激。创作意志,无时不受到巨大挑战,就看你如何接受挑战?如何赋予艺术语言思想情感和形象以最大的自由?自由意志,永远是艺术家与对象世界的搏斗。意志,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较量,就是人与对象世界之间的无尽的思想较量,就是人与历史和文明的惯性之间的无尽较量,也是人与艺术史和文明史之间的持久较量。谁能在较量中获胜,谁的主体性自由意志就能获得充分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