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形式,是所有的艺术共有的外部特征,它是艺术的客观现实,是艺术创作中最具优先性的问题。正如我在前文谈到的,艺术体验与艺术想像,在文艺活动中,具有源发性位置,只是由于它具有内部语言和内部形象特征,而且,具有艺术实践的不确定性,所以,在文艺美学中,次于艺术语言的优先地位。通过艺术语言和艺术形式,我们应该最大限度地还原文艺创作中艺术想像的共性与个性。也就是说,创作解释学或创作心理学,在文艺学中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意义,应该给予充分重视。中国文论,几乎就是对文艺创作学的探讨,这不仅因为创作是文学活动的最重要一环,而且,因为创作本身具有无穷的机密,作家的自由个性需要揭示。从某种意义上说,创作学的探讨水平,代表着文艺学的最高规范;创作学的这种特殊价值,绝不是偶然形成的,这是因为创作学,不仅是理解创作和文学的重要途径,而且是确立文学的审美规范和形式定律的最佳途径。不理解创作,就无法理解文本;不理解创作,更无法进行批评。文学创作论,不仅力图将创作心理进行还原,而且力图将作家的记忆、生命体验、生命创造、价值取向予以理性心理学和本体论的阐释。更为基本的是,创作学就是对文学的独创性、文学的形式意味、文学的语言法则、文学的隐喻和象征意义进行美学的阐释,这就等于说,创作解释建构起了一个立体的作家心理世界。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理论界在创作学方面取得了比较多的成就,那种既联系文本的艺术世界又联系作家的心理世界的理论分析,无疑能够极大地开启人的心灵,并指引人们前进的道路。因此,对文学创作解释的展开,也是顺着自然的逻辑的思维路线前进。
正如前文所述,语言与创作的关系,是其重要问题。作家与普通人一样,正是在语言的习得过程中,获得了对世界的直观理解;作家的全部精神记忆,都可以用语言来同构那心灵的意象。离开了语言,作家心中丰沛的生命形象就无法进行艺术表达,可见,语言思维,在作家那里是极为关键的;文学创作解释,必须重视作家语言的研究,这一点,应不同于语言学家的工作。布龙菲尔德指出:“文学,不论是口语形式,还是我们现在习用的书写形式,总是由优美的或者其他出色的话语构成。研究文学的人,细心研究某些人的话语,只关心其内容和异乎寻常的形式特点。语文学家的兴趣更广些,因此,他涉及他所阅读的材料的文化意义和背景。语言学家可不然,他一视同仁地研究所有人的语言。一个伟大作家的个人语言特点,有别于他同时同地的普通言语,这对语言学家来说,并不比任何个人的言语特点更饶有兴趣。”布龙菲尔德:《语言论》,袁家骅等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3页。作家的语言思维,是内部的形式;这种思维的内部形式和深层结构,必须转化成语言的外部形式和表层结构,因为语言的运动贯彻在作家的整个心灵过程之中。
语言意志,不仅涉及艺术形象的自由表达,而且也涉及思想价值的自由呈现。具体说来,没有强大的语言意志,艺术家的充实的生命形象就会受到压抑;同样,没有强大的语言意志,艺术家的思想表达就不可能显示出存在的深度与精神的隐秘。语言建构起作家的全部思维空间,激活了作家的全部生命记忆,富有生命的内心情感形象,等待喷薄而出。语言的激烈冲撞,构成内在的激情;内在的激情,又等待语言来加以宣泄,大有势不可挡、雷霆万钧之势。作家与生活,作家与历史,作家与人民,作家与经验的全部关系,都表现成生活与艺术、生活与语言的关系,因而,维特根斯坦的“不要想,而要看!”“能看见正在眼前的东西是多么困难啊!”这些理论是有现实意义的。作家对人生的全部理解,通过语言感知,通过语言来表达,因而,语言对于作家来说是极为关键、极为根本的。它不仅能体现作家的内在才情、作家的巨大创造性,而且能体现作家的情感观念、生命意识、精神判断和价值取向,作家因而获得对生活、对生命的理解,进一步说,作家因语言的自由而获得了文学的生命创造价值。语言的组合、语言的创造,在创作的自由阶段是呼之欲出的东西,它是生命的自由,而不是语言的拼接。作家的内心活动能够把握语词的全部情感含义,揭示它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和神秘意义。语言找到了它的特殊通道,就变得驯服、乖巧、灵性,它不再是僵硬的、孤独的、冷漠的、无言的对话。它与人亲切地交流,成为生命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对象化了的人的全部本质力量,在对象世界中确证自身,表现自我,获得自由。因此,创作的自由是语言的自由,创作的痛苦,往往也是语言的痛苦,只有掌握语言机密,创作的价值和意义在文学中所表达的美,便会获得充分的理解。
语言的自由流动,构造了形象和思想、意境与故事,最后,显示出文体的特性。从文学语言创作意义上说,文体创造与突变,显得非常重要。在僵硬的文艺学结构中,文体是以体裁论出现的,这种看法,外在于作家,外在于批评,其实,也是对文学自身的深刻的误解;在真实的文学艺术创作中,文学创造,离不开文体创造;文体是整体的、生机灌注的艺术生命体,它不再是孤立的、断片的语言,而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它是语言创造的结晶体,也是文学的具体形式的抽象,更是在语言的高度综合和全部把握之后呈现出来的生命形态。文体的独立性,往往是独立的生命形式的表现,因此,每一文体都有独立的特性。从文体的类型来看,诗、小说、剧本各有其精神独立性,它带有基本的语言特性;这种文体本性,是历史形成的,也是历史存在的,它与人的内在生命结构相沟通。诗是感悟的爆破,它直观地悟透世界和人生;小说则是生命的历史记忆,犹如奔腾的江河,有其开端,也有其终端,在整体行程中显得波澜壮阔;剧本则是诗与小说的结合,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中,通过形象来强化生命冲突的意义,并着重突出悲喜剧所具有的现实力量;散文则是生活的随意感受、生命的某种片断领悟和生活历史的手记,文学文体中积淀了无数生动的形象,体现出艺术家的无限自由意志与美感意志。
从文体本性来说,这些基本的文学文体规范,又具有各种各样的变体,但是,在本性上,它们是统一的。这种历史地形成的文体,经过了无数代人的丰富和改造,终于形成多元化的文体时代。西方诗学,习惯于从文学的本质特性出发来界定文体,把抒情文学、叙事文学和戏剧文学看作是文学文体的三大类型,这是从文学本质出发所作的界定,而不是从文体的外在结构与内在灵性统一来界定的。因此,在创作和批评中,中国人乐于采取“四分法”,因为它坚持了事物的本性,保持了事物的原貌,当然,对本质的透视,也是文体区分的关键。我之所以反复强调文体的意义,这不仅因为文体具有独立的形式特征和文本特征,而且,因为文体决定并制约着作家的想像。作家对这种文体的掌握,是出自对潜在的生命本性之偏爱和热爱。由于文体涉及具体的语言,话语方式,隐喻,叙述者,抒情主体,体验流,同时,还表现为意象的构造,意境的创造,情节的构造,这些具体的文学元素,成了文学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文体又是一个生命活体,它需要作家表现出潜在的无穷智慧。没有这些元素的独创,就不会有文体的独创、情节的独创;没有语言的独创、情景的独创、意象的独创、情节的独创、意义的独创,就不会有文体的生机与活力。文体是变化的、流动的、发展着的生命形式,作家的全部情感、思想都围绕着文体而展开,表现着文体的特性,因而,这是语言发展的必然结果。
在生命创造活动中,在艺术的语言创造的过程中,形象生成和意义生成,是文学创作意志表达的最核心内容。文学创作,从基本表现方式来看,是语言的自由流动,而从精神体验来看,则是形象的构造和意义建构。在作家的内在精神体验过程中,文学更是活态的图像:图像记忆先于语言记忆,图像记忆优于语言记忆。画家直接将图像记忆转变成视觉图像,而作家则必须将图像记忆转变成语言符号;语言所具有的二重性,唤醒声音图像,唤醒概念意义,说明这种无言的具有生命启示性的神秘的图像所具有的力量。图像记忆转变成语言符号,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它需要作家整体地赋予对象以声音、语言、对话、动作、心理、活动、历史,也就是说,通过语言形象复活存在对象的生命,复活生命存在者的生命情感与意志。作家所构造的形象,是通过语言一点一滴逐步完成的。语言构造形象也并非十分困难,在人类的语言思维过程中,早就学会了用词语去抽象具体对象,通过词语便会唤醒对象。因而,文学创作,语言与图像之间,是天然地联系在一起的:形象在时间进展中完成,在语言对话中完成,在内心独白中完成,在行动本身中完成,在意识流中完成,在旁白和叙述中完成,在情感抒发中完成。语言形象的创造,特别离不开时间与空间的设置,人物关系和社会冲突的表现,内心独白与情感表达的和谐,人与事,人与物,人与词,人与心灵构成了艺术的生命空间。艺术形象,作为创作者的自由意志体现的复杂生命形象,就是艺术的秘密所在,也是艺术的无穷力量所在。
透过文字语言的表层结构,解释者向意义与思想层面攀援,便会把握到一个内在的空灵的实体,意义往往就在于形象本身。通过构造形象,并将形象本身交给读者评判,这是文学意义的实现。通过构造形象,并将形象本身的生命活动、生命感受直接呈现出来,这是文学的意义。创造艺术,便是创造理解世界的方式;创造意义,便是构造生命形象。它通过启示来说话,通过整体思维来领悟,通过文学的精神整合来确证天道、人道和生命的不朽意义和永恒的价值规范,此时,真、善、美,便落实到具体的形象构造之中;爱、恨、恶、丑,便落实到具体的形象运动之中。形象表达着全部的意义,成为文学异于其他精神科学的独有的创造方式。借助语言来进行生命的探索,生命可以有具体的感受,它由具体的欲望和要求,具体的希望和理想,具体的活动与精神原则所构成,但是,生命的本质意义,不在于外在生活表象本身,也不在于作家对生活的语言还原和情景还原,而是必须通过形象体现出作家的主观意图。
文学文本的诞生,是一个神秘、感性、具体而又复杂的艺术过程,它是母语创作者认知生命、想像历史、回忆往事的过程,也是母语创作者情感与生存意志的自由体现。生命的意义,并不直接写在书中,它通过形象来表达;作家对生命的理解,通过语言形式来凝定,过于强调写作方式对于创作的意义,是极不可取的;生命的思索,不是技法能把握的,它需要对整个人生有深刻的领悟,需要作家与其他的人类精神科学相沟通,因而,语言创造本身,不是孤立的精神活动,而是有着广阔的历史语言和思想话语空间。语言的思索,是生命在场的思索,是想像在场的思索,也是贯通历史现实的思索,这就使文学创造具有了理性的精神意义。它绝对不是简单的形象和现象还原,必须借助思想来虚拟,来假定,来创造。人类世界的现实和未来,如何可能?具体的生命存在如何可能?生命的幸福和自由如何可能?生命的喜剧和悲剧如何可能?这就需要作家的深度探索。于是,艺术符号和文学形式,往往也就展示了一个巨大的历史空间,它是无定性形的,面向未来的,作家的全部开放视野和开放精神,也就展示在这种历史的假定中。文学创作必然是深邃无限的,一个富有创造力的文艺理论价值形态,必须对创作论和主体创作意志有深刻而独到的发挥。
2.3.4.艺术形象的生存意志与文学批评家的评价意志
艺术家的自由意志要受到历史文化的挑战,当艺术家的自由意志对象化之后,还要受到批评家的评价。艺术创作者不断地创造新的艺术作品,在艺术品中,生动而具体的历史文化形象呈现出独特的生命历史文化意识。艺术形象与生活形象,艺术形象与生命象征,让接受者能够感领到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艺术形象与艺术作品,艺术形象与艺术语言,构成了文学艺术的本体。在艺术活动的整体运行过程中,通过艺术作品的中介,把艺术家和读者联系在一起,把艺术家和批评家联系在一起,批评家作为文学艺术活动中另一个重要环节,自然要对文学作品形成综合而深入的评价。批评家的自由意志,是思想的意志,是文学追梦的意志,不是现实创作的意志,因而,批评家的意志可能变得毫无道理,它要求艺术家“必须如何”,否则,它对艺术家就没有好的评价。批评家的意志,可能会影响作家的意志,也可能影响不了艺术家的意志,从根本上说,批评家影响不了作家的意志,它只是对文学创作具有潜在的影响。当艺术家处于学徒期时,可能受到批评家意志的影响,但是,当艺术家走向成熟之后,批评家就不能影响作家的意志。作家永远按照自己的惯性创作,它只害怕读者与接受者,并不畏惧批评家的思想意志,但是,批评家的自由意志,能够影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批评家决定不了艺术家的意志,但是,批评的文学形象解释与文学价值反思,让艺术形象的价值得到不同程度上的发挥。在文学活动中,批评家的意志与艺术家的意志,不是互动的平等的,而是两条道上的意志,他们在各自的思想意志中完成着自我的生命价值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