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青闺爱巧:中国女子的古典巧艺
31284700000036

第36章 清赏之艺(踏青、赏灯、盒子会、修禊、龙船、赏月、赏雪、赏花)(2)

在《红楼梦》中写到赏花,就是插花、作诗等,不够详细。其实不同的花材有不同的颜色、形状、花语,可通过选配花器、配件、灯光与帷幕,布置起来,将花与环境、与季节景色相协和,创造出各种不同的艺术境界。女子们在园苑中按四季节令赏花聚会,随心布置。各种小说中常能见到详细描写。

赏花时人们常喜欢花上搭建起棚架,辅以幕帐,替花遮阳挡雨,还要围上栏杆,幕帐栏杆色彩还要和花相衬。如《武林旧事》载的宫中赏花要“锦帘绡幕”。宋代康与之《舞杨花》词咏道:“牡丹半坼初经雨,雕槛翠幕朝阳。”清代逍遥子《后红楼梦》第十八回,写埋香冢上生出一株奇花:“宝钗道:‘要赏它,先替它遮个花幔儿。’宝琴道:‘配什么颜色囗’平儿道:‘有个现成的五彩锦幛,好不好囗’李纨道:‘嫌它上下一样的。’探春道:‘白亮的最好。’王夫人道:‘太素净些。’湘云道:‘也耀着太阳。’黛玉道:‘我那里有一顶鱼白绡露水梅白地幔天帐,配不配囗’众人都说很配。……扎起大红绸飞球,并富贵不断地曲栏杆,八角围着。”

在夜间赏花,借助雪光月色,也要燃灯烛光。孟晖老师《燃灯夜赏花》一文有所论述。沈复《浮生六记》记庙中布置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唯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叫作花照。陈枚《月曼清游图册》“寒夜寻梅”一幅画着在梅花枝上、屋檐下悬挂各式花灯,仕女们前来游赏。

闺中更将灯下赏花之美发挥到了极致。郭则禨《红楼真梦》第三十五回写道:“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

魏子安《花月痕》第十四回写到灯光下赏兰花:“这秋华堂系长七间一个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阔,炕后垂三领虾须帘,帘外排着十多架晚香玉。堂上点有二十余对纱灯,炕上四小盆盛开夜来香。堂左右二十多架兰花,虽才打箭,灯光之下瞧那绿叶纷披,度着炕上内外的花香,就不倾觞,也令人欲醉了。”

《后红楼梦》第二十八回,更细致地描写赏兰的布置,要配上红木架子、椅榻、书画、古玩:“宝钗只吩咐不许用五彩盆,只用宜兴窑紫白二色,上等的另将那哥、汝、定窑盆栽着。盆面上五色铺匀了山泥,又叫人将布竿收了好许多草头晓露,匀匀的浇灌养着。为的兰花喜风,不用玻璃罩,全用淡雅色纱罩罩着,就防了蜂蝶蚂蚁。便有素虫、兰绿、兰虫、舌臼、点丹、颖绿、心紫、翘斜芳、大中小荷花瓣、点月英、菊青,同那些同心、并头、并蒂的,一总出名异品五百余盆,一齐分着香几香架,及各色檀梓梨楠高脚架子,摆列到凹晶馆去。李纨要它月亮大,吩咐将七间卷篷卸去,等兰花过了再装起来。为的兰花爱着风,把四面屏窗一齐上了缠菊洋帘,望去只如轻烟一抹。那凹晶馆里的陈设,也二十分精致。正中间放一张水云拥螭的羊脂白玉床;两旁边,左首放一张波斯国玛瑙榻,右首放一张西洋琉璃榻;上放着香梓紫檀油楠的炕桌,还是三蓝绣花的靠枕、炕垫;冰梅纹紫檀的脚踏,一色素紫檀便椅、葵花纹虎斑木便椅。东西套间内,不摆炕,单铺了几张软脚床,挂着刷花香罗帐,预备着倦乏了过去躺躺的。那茗酒之器也全用古玩。又是正中间挂一幅赵松雪墨笔《兰亭修禊图》,一边是黄子久《换鹅图》横披,一边是王蒙《读易图》横披,挂几联张伯雨集鲜于伯机的对联,真个色色精雅。总要让这兰花的香生出来,将炉鼎通去了。”下边便写到月光下赏兰,兰花映在地下,如画痕笔画也似:“于是大家都走到兰花架子边,只见兰叶上也亮得很。黛玉叫一概去了纱罩,细细地瞧。那些兰花益发幽静,也有全放的,半吐的,放一瓣像指着人的,也有蒂茎儿绕一圈儿往上的,都像要言语的意思,也有隐在丛里像高人幽士在草庐中独坐的。那些花叶交加,总望得玲珑剔透,映在地下也好学些笔法儿。”

冒襄《影梅庵忆语》写到董小宛爱菊花:“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顺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囗’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董小宛用白屏风围着菊花,点着蜡烛,布置菊影,自己又走入,人与菊花丛如镜影镜像,映在白屏风上,确是淡秀如水墨之画。

人们爱菊花,举办盛大的菊花会。陈少海《红楼复梦》第五十回,写到菊花山的陈设。郭则禨《红楼真梦》第三十一回描写更细,要选出各色花,围上一架曲折玻璃屏,安排玻璃烛灯,似乎光芒从花里放出,花光人影相映。这自然也是董小宛赏菊花的流风:“湘云道:‘我也和宝姐姐商量过,想借着潇湘馆,或是蘅芜院那两处宽绰的地方,把一带抄手游廊全摆上盆菊,只要二三百盆也很够富丽了。’探春道:‘这意境还是平常的。讲究赏菊的是要看他澹姿逸致,何在乎以多为贵。’湘云道:‘三姐姐必有妙论,寡人愿安承教。’探春道:‘玩儿的事也要用一番心思,我想可着屋子做一架曲曲折折的玻璃围屏,夹层里安上各色灯彩,挑些细种的菊花配着颜色,摆在里头。白天固然好看,到夜里把灯点上,花光花彩都从玻璃里烘托出来,那才是个大观呢。’”

接下来,第三十二回描写布置菊花丛,换了宜兴窑的陶瓷花盆,配上书画、山子、香炉等,花与人都映在屏上,正如大锦屏风画一般:“宝钗先吩咐小厮婆子们,将潇湘馆前后廊厦都打扫收拾干净。一面整理院中花竹,把那些枯萎的单枝、横生的恶竹,全都剪掉。又和湘云亲自去看,安排些细巧家具和书画陈设。又相度地势宽窄高矮,先画出围屏图样,交给管事们传工匠赶制。又到花窖里拣出各色珍种细菊,约有三百多种,都换了一色宜兴窑的盆子。按着菊谱标出名色。……那紫檀条几后头挂的赵仲穆着色的渊明采菊图,旁边挂着怀素八言对联,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钟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书写得非常飞舞。条几上摆着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冻石鼎,屋里周围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两面装着整扇大玻璃。内里分为四层,每层都摆列许多盆菊,一色是宜兴磁盆。每盒各嵌着一个牙牌,上镌花名,如绿剪绒、红豆幢、天仙锦、桃花球、玉蝴蝶、银带围、古铜芙蓉、银红夔龙,种种名色不一。花上安着灯彩,是各色细料做的菊花。中嵌细烛,乍看与真花无异。王夫人带领众人,绕着围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难为你们,不但这法子想得巧,连花儿也不是胡乱摆的。只看那各颜色,深浅浓淡,配得多么合眼。’宝钗道:‘这都是莺儿掂对的。她平常打络子、编花篮都讲究配色。所以我们叫她帮着调度,还算不错。’”

下边便写到咏菊花:“将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冻石鼎里添了龙涎香,围屏前面摆列许多檀几绣墩,几上各放一个旧瓷瓶,一个宣德炉,也一样供菊焚香。笔墨纸砚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风上,黏着一张冰雪长笺,上写十二个诗题:晒菊第一、插菊第二、养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担菊第六、就菊第七、评菊第八、采菊第九、别菊第十、酿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圆几放着两个韵盒,分上下平各贮牙牌十五。那边乌木方桌上另放着木筏乩笔,香鼎烛盘。”

到了晚上,菊花与人、与灯光相映,迷离蔓延,比白天还好看:“惜春因天色渐晚,看不见写字,便催掌灯。少时,丫鬟们掌灯进来,宝钗命他们将围屏上菊花灯的细蜡也都一一点上,登时屋内通明。那灯上的花与盆内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着只像菊花里放出灯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从玻璃屏里射将出来,只觉一片锦绣迷离,辨不出是灯光,花影。又有姐妹们和一般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围屏前来来去去,把潇湘馆围成了一座大锦屏风。”

看了这些描写,再看清代陈枚《月曼清游图册》的“重阳赏菊”一幅,虽也画了庭院中放上菊花,供仕女们观玩,却不过数盆而已,未免嫌它画得太清疏了。

女郎爱花之影,也还有许多。如清代焦秉贞《仕女图册》中的“桂香濯月”一幅,诚如扬之水老师说的那样,是包含着“掬水月在手”的诗意,与月中嫦娥的比照。女郎坐在桂花荫下,这花影簇拥着自己,对着面前一轮明镜,镜中自有花容映出;又有天上一轮明月,映在水盆、映在自己的手中。自己不也化身为嫦娥之影了吗。

传清代改琦画的《姝媛曼丽图册》仕女画册,也出现了月影与镜影、靓影。如“临水与影语”“影来池里,花落衫中”、“月明满地看梅影,露下隔溪闻鹤声”“小立满身花影”等幅。画女子在观看着水中之影,在观赏月梅之影,还有满身花影映在身上。画作中几乎没有直接表现花影的,但从题诗中、从画面中我们完全能体会她们的内心世界。

女子如此执着地追寻着花影、月影、镜中靓影,还要投身入内,都是美得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为什么如此执着呢囗我们又可联想到正恰似明末才女冯小青,受尽欺侮,唯有临池自照,互相怜惜。作诗道:“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这是心理疾病中的影恋、或说自恋,民国学者潘光旦先生早已指出过了。莫非美人们多少都有着一份自恋么囗岂不是对自己自我的洁净心绪、对自身的美的痴迷么囗也许,就是因为月下烛光中的花与人不分,让女郎将婀娜秀美的花影视为自身的投影,自怜自惜,花人混融为一体,一样的芬芳清雅。这不是一种心理疾病。对花影的痴迷,实则也就是对自我的不懈坚守。遍人间晶净如月下花境,自己也化作花进入佳妙无比花世界,这是小宛、是爱花人内心的希冀,也是郭则禨先生读懂之后发出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