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课 大字不识一个,惠能顿悟成佛
惠能的伟大不仅在于他天才的领悟力,更在于他决然割舍的勇气和行动力。
从习惯的轨道上逸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多人厌恶自己的现状,但一旦真正要舍弃,却会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结果一生都在悔恨、焦虑、抑郁中纠缠不已。
卖柴为生的禅宗祖师
惠能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与母亲移居到南海(广州),因家道落魄,靠卖柴为生。
有一天,他为别人送柴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诵读《金刚经》,聆听之下,若有所悟,若有所得。他问读经的人,从何处得来这部经书。那人说,是从黄梅弘忍和尚那里得来的。惠能听了以后,立即就辞别母亲,前往黄梅,礼拜弘忍和尚。
关于这个故事,另有一些版本增添了客人送银十两或百两给惠能,让他安顿好母亲后才走。印顺法师说这样的增加是因为顾及中国的孝道,但这个细节引发出一种疑惑:释迦牟尼、惠能、弘一法师等一旦觉悟,就抛开家庭不管,是不是没有承担应有的责任?
不过,这种疑惑大概只是普通人的疑惑,尤其是信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一定的去处)。”的普通中国人的疑惑。对于圣者或觉悟者而言,完全从另外一个层面、世俗生活之外的层面来理解、实践孝道之类的责任。也许,这不是一个什么问题。
这段叙述的魅力在于:以漫不经心的语调道出的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我们每个人出生以后,就纳入了体制、习惯之中,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活着就是沿着社会所设计的轨道前行,重复无数的前人与无数的同时代的其他人所走过的或正在走的路,很少有生命能够焕发出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
如果没有与《金刚经》相遇,那么,惠能的一生就在偏僻的岭南,作为无数个卖柴人中的一员,悄无声息地度过。然而,那一天,好像冥冥中注定似的,恰好他进去的时候,听到了别人在诵读佛的经典。这是一种机缘,并非人人都能遇到。但是,机缘只是为生命提供了拓展的可能性,却并没有改变生命的质地。
如果《金刚经》对惠能没有任何触动,那么,这个机缘就随风而逝,毫无意义。又或者,惠能听到后有所触动,觉得只是为着谋生的、算计的生活没有灵性,应当去寻找那最终极的活法,但是,他想到自己的卖柴生意刚刚开始兴旺,想到母亲会不会寂寞,想到路途遥远,诸如此类,就打消了寻求佛法的念头,继续做他的卖柴生意。那么,这个机缘只是稍稍激起了一点涟漪,旋即就又恢复到一潭死水的日常状态。
惠能的伟大不仅在于他天才的领悟力,更在于他决然割舍的勇气和行动力。
从习惯的轨道上逸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多人厌恶自己的现状,但一旦真正要舍弃,却会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结果一生都在悔恨、焦虑、抑郁中纠缠不已。
所有伟大的人物,乃至一般的所谓成功人士,都具备这样一种质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然后,全神贯注地做自己所喜欢的。因为是自己所喜欢的,所以无论结果怎样,都是一种欢喜。对他们而言,既无成功,也无失败,只是欢喜。
当那一个片刻,惠能听到了《金刚经》,那些文字像是敲在了他的灵魂上,激发起他积淀已久的沉思与期待。这时,一切变得那么明晰,他立即明白他这一生要做的是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弃了尘俗的一切,向着北方,去展开另一种生命。
做自己喜欢的,喜欢自己做的
我想再谈谈惠能听到《金刚经》就觉悟的事。惠能在大梵寺讲法的时候,已经是一位高僧,但他对于自己曾经不过是一个打柴的樵夫,一点也不隐讳。他打柴的时候,就好好做好打柴这件事,没有一点点的不满或抱怨。然后在某一天,因着某个机缘,听到别人念金刚经,发现了在打柴之外有另一种活法;觉得那种活法才是他想要的活法,就毫不犹豫地不再做一个樵夫,而是北上,去做一个修行者。
这就是惠能,打柴的时候好好打柴,发现了自己喜欢的,就立即去做。而很多人之所以抑郁,是因为他们不能义无反顾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于是,活在纠结之中;活在分裂的自我之中。明明在做这件事,却觉得有另一个我在远处召唤。总是不能喜欢当下的那个我。
这是经常发生的情况,比如,一个年轻人其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按照社会的要求找到了好的工作。但是在随后的生活里,他却越活越压抑,越活越无趣。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是因为他在选择工作的时候,只是在找一个社会认定的好工作,却没有好好问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一个人要去找的不应该是一份所谓好的工作,而应该去找一件适合自己的事情去做。如果你找到了一份适合你做一辈子的事情去做,那么,一辈子你都不可能抑郁。
那个年轻人找到了一份所谓好的工作,但很快就清楚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每次有机会改变的时候,总是有这有那的理由好像让他难以改变。结果,他就这样一直活在自己所不喜欢的事情里,如同活在无法逃离的牢笼。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牢笼,所有的牢笼都是我们自己制造。如果惠能也像我们很多人那样,总是觉得要现实一点,那么,他在决定北上求法的时候,会有多不胜数的理由让他放弃他的念头。比如照顾老母,比如没有路费,仅仅这两点就足以让大多数人彻底打消自己的心念。但是,惠能的头脑里没有现实这样的概念,他只是很自然地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听到那个召唤,他就跨出去。一旦跨出,其实,就会越走越宽敞,因为你是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按照社会设置的方向走,你开始的时候会很顺利,但越走越狭窄,因为你是走在别人的道路上。
生如昙花。你应当欢喜盛开。去喜欢你的人那里,去你喜欢的人那里,做你喜欢的事,走你喜欢的路。如果那个人不喜欢你,远远地离开他/她;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远远地离开他(她)。我们终将死亡,所以,此刻多么美好。在此刻,不论你在做什么,都抱着欢喜的心;此刻,如果有自己喜欢的,不用犹豫,不用计较,即刻去做。这就是惠能的态度,这种态度会让你远离抑郁的情绪。
率直是最完美的处世艺术
惠能翻山越岭,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黄梅。那时候,弘忍大师的门下有徒众千余,是当时的禅学中心。见到惠能这个来自蛮荒之地的樵夫,弘忍问他:“你是什么地方人?到这儿来礼拜,想从我这里学到什么?”惠能回答:“弟子是岭南新州人,特地大老远地来向您礼拜,不求别的,只求作佛。”
没想到弘忍大师轻蔑地说:“你是岭南人,是个没有开化的蛮子,怎么能够作佛呢?”惠能当即反驳:“人虽然有南北的分别,但佛性并无南北之分;我这个蛮子虽然与您长得不太一样,但里面的佛性又有什么差别呢?”弘忍非常赞赏他的回答,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让他在碓房里打杂。
弘忍当然明白佛性不分南北的道理,《楞伽师资记》里提到弘忍曾说:“虚空无中边,诸佛身亦然,我印可了了见佛性处是也。”他不过是在考察惠能是否有慧根罢了。
惠能的回答之所以得到重视,不完全因为所言正好与弘忍相契合,还因为他率直的态度——在一位享有盛名的大师面前,自然地表达心中所想。
从根本上说,率直是最完美的处世艺术。如果我们只是做回自己,还需要什么公关之类的粉饰术?以弘忍的地位,一定已经习惯了膜拜与奉承,惠能率真的驳诘,大概令他眼前一亮。处于高处的人其实大多寂寞,缺乏知音或对手的那种寂寞。这个蛮子居然能非常透彻明白地说出对于佛性论的见解,弘忍一定觉得遇到了一个能够与自己对话的人。
不过,禅的做派是深藏不露与平平淡淡。弘忍并没有特别对待惠能,而是派他去做粗杂的活。佛性遍于最平凡的日常生活里,遍于一切众生。这个理念,现在已经成了常识,但大多数人也只是口头明白而已,能够从内心深处自己去领悟的,并不多,而领悟了又能去亲证的,就更加少之又少。
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日常里迷乱或烦恼,都是因为我们束缚于各种各样的成见而不自觉。关于南方与北方,关于成功与失败,关于贫与富,诸如此类,我们容易纠缠于它们之间的差异,又常常把这些差异绝对化,变成不假思索的常识,而恰恰是这些常识,囚禁了生命的自然成长,压抑了本来具足的广阔与喜悦。
差异只是幻象,而同一性或普遍性是根本的。差异常常激起我们的不安与混乱,而只有容纳差异以后把握到的普遍性,引导我们进入澄明与宁静。天上的云彩缤纷,我们看到了形姿各异的云彩,以为天空有着不同的形与色。但是,如果我们穿过云层,就会发现:在云之上,是一个没有形色的宇宙,既没有上下之分,也没有东西南北之分,更无大小之分,浩浩茫茫,无始无终。所以,那些圣者经常提醒我们,当脚踏大地的时候,不要忘了头上的天空。
郁郁而终的智士
惠能是一个文盲。一个对于中国文化产生了莫大影响的人居然是一个文盲,这在许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因而,有人甚至认为这只不过是夸大了的传说。一个文盲成为文化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在古今中外,也许并不多见,我所能想到的,似乎只有惠能一人而已。但是,我并不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无论在《坛经》里,还是在别的传记里,都提到惠能不识字。
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这个事实,首先,在惠能那个时代,教育并不普及,大多数人都是程度不同的文盲。因而,惠能的不识字有其时代性。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人们之所以无法接受文盲惠能,是因为人们预存了一种常识性的看法:文字即知识,文字即智慧。
然而,文字与知识、智慧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当尼姑无尽藏觉得奇怪:“字都不识,怎么能明白意义呢?”惠能回答:“佛的妙理,和文字没有关系。”在文字这种媒介诞生之前,人类已经存在了数千万年,人们借口耳相传延续着知识、智慧。所以,文字并不是唯一的。
一个识字的人当然比不识字的人更容易获得知识,但是,不一定更有智慧。知识是客观存在的信息、一堆未经处理的素材,而智慧则是一种能力,一种穿透现象直抵本质的能力。一些人非常博学,但一生只是学究,只是像蚯蚓一样在一个小小的瓶中纠缠、打转,储存了许多信息,却没有成就一种生命、一种人格。
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富翁要外出远游,请了一位“智士”入住他的豪宅,并让所有的佣人听从“智士”的调遣。智士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住宅,非常欢喜,心想在接下来的几天要好好享受。不一会儿,他去厕所小解,见到厕所有点局促,便召来工人,要把厕所改造得更大。结果,接下来的时间,他完全纠缠在厕所工程里,忙得蓬头垢面、废寝忘食。
差不多到了过年的时候,厕所尚未改造好,而富翁却已经回家。“智士”这才若有所失,对富翁说:“自从你出去后,我每天埋头厕所工程,完全没有去享受你这所华丽的邸宅,那些花、草、竹子、北榭南楼的风与月……都未及观赏,不想岁月如飞,你一下子就回来了。你回来了,我就得离开了。”“智士”又回到自己的旧居,郁郁而死。
这位“智士”其实就是许多知识者的写照。羁绊在文字的格局里,为着无数的“厕所工程”耗尽心血,却忘了文字之外有更广大的天地,有无数的美丽与生动,静静地向我们敞开。如果我们的心灵不会去听、去看、去思,那么,文字给予我们的,常常只是知识的牢笼,囚缚了我们的想象与创造。
所以,在金庸的《侠客行》里,几十年来几百名高手无法破解的李白诗歌,却被一字不识的石破天无意中破解了。石破天不识字,没有什么概念的束缚,只是用自己的心随意去看,却发现了最简单的,也是最终极的道理。
惠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真人不露相。那么,露了相的就不是真人。但是,如何判别谁是真人,谁不是真人呢?强调不露痕迹的禅宗在选择接班人时,仍要采用考试这种形式。五祖在考虑继承人时,就把门人召集起来,要求他们每人去写一首诗,以此来测定到底谁真正觉悟了,然后把法衣传给觉悟者。
神秀听了师父的吩咐,非常为难。如果不把心里的领会呈现给师父看,师父又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的领会究竟是浅是深?如果把心里的领会呈现出来,又好像自己是为着祖师的地位,与凡俗人的争夺权位一样。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妙计。夜半趁大家熟睡,神秀溜出房间,在走廊的墙壁上题了诗,却不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诗是这样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试,莫使若尘埃。”
弘忍看到这首偈,认为并没有达到最透彻的领悟:“只到门前,尚未得入”,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一般的大众如果依照此偈修行,就不会堕落三恶道,所以,他让这个偈留在墙上,让门人都来礼敬、诵读。惠能听到别人诵读这个偈,觉得尚未觉悟,便自己作了两首偈,请人写在墙上。
其中一首是这样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另一首是:“心是菩提树,身是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其他人看到惠能的偈,都很奇怪。但惠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等写完后就回到碓房干自己的活去了。
历来的读者往往过分地抑神秀而扬惠能,把神秀的偈说得一无是处。实际上,神秀与惠能的偈分别是北宗与南宗的源流。他们两人的偈不过是不同的领悟罢了。
日本曹洞宗学僧忽滑谷快天说得好:“惠能偏于顿悟,容易产生傲慢心;神秀注重渐修,容易堕于小见。”惠能的偈触及了最终极的层面,但如果没有神秀所揭示的修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所谓最终极的,就只是空中楼阁。从教育的角度看,惠能的方法适合天才,而神秀的方法适合常人,一为精英教育,一为大众教育。
在为人风格上,惠能确实表现出天才的气质,而神秀就显得相当拘谨。神秀在写偈的时候,患得患失,顾虑重重。惠能却毫无顾忌,是怎么样就怎么样,领悟了就说出来,说出来就说出来了,一派天真自然,心中没有任何芥蒂。可以说,神秀与惠能都是觉悟之人,只不过,神秀的觉悟是通过修炼而得,而惠能的觉悟却是自发的、天然的。
作为常人的我们,因为达不到惠能的境界,反而常常将他的偈挂在嘴边,当作玄妙的谈资。对于神秀的偈,大约觉得太简单了,很少有人认真对待,却不知,恰恰简单的,才是我们最需要的。正如一个禅师对苏东坡说,道理是简单,但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
郁闷时说出来,负累感就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