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来自印度。有一个国王想让一个人当宰相,但不知道他能否胜任,于是,就设法考核他。怎么考核呢?让士兵把他抓起来,在他的头上放了一罐滚烫的油,对他说:你只要能够顶着这罐油走完整个闹市区,就可以活命,如果溅出一滴油或倒了下来,就立即处死。那个人头上顶着油,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但转念一想,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放下恐惧,专心于油罐,一路走去。
士兵通知了那个人的家属,家属们赶来看着那个人,哭哭啼啼的。但那个人完全专注于油罐,只管走自己的路。又来了一堆人,大声议论路上有一个美女多么漂亮,但那个人还是一心走自己的路。又有大象疯狂乱闯,街上的人到处逃窜,那个人还是不为所动,一心集中在油罐上走自己的路。终于,走到了终点,当了宰相。
第二个故事来自中国。讲一个老贼的儿子,希望父亲把偷窃的本事传授给自己。老贼当天晚上就带了儿子潜进一户富豪的家。老贼很轻巧地开了窗户,一下子就窜到放贵重物品的房间,很快打开了一个柜子,让儿子进去看看。儿子一进去,老贼就把柜子锁上了,并大喊一声“有贼”,就一溜烟自己跑掉了。
那家人惊醒了,起来到处找贼。柜子里的儿子吓得浑身发抖,心想这下死定了。一转念,反正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于是,儿子就假装老鼠咬衣服的声音,引来一个丫鬟打开了柜子。刚打开,他就跳起来,一掌打翻丫鬟手上的油灯,迅速跳出窗外,往院子里冲去。十几个佣人追了上来,儿子心生一计,拿起一块石头扔进井里。追的人以为他掉进了井里,都围到了井边。
那个儿子很轻易地翻过院墙,溜回家里。回到家发现父亲正优哉游哉地喝酒,儿子不禁责问:老爸你为什么要害我?老贼一脸无辜,说儿子啊我怎么会害你呢,今晚我不是把最好的方法都教给你了吗?而且你也已经学到了,从今以后,你可以独立行动了。儿子一听,恍然大悟,连声感谢父亲。
胡适曾说这两个故事显示了印度禅和中国禅的区别。在我看来,这两个故事也显示了神秀的偈和惠能的偈的区别。
神秀的偈,表明他的路子还是印度禅的路子,而惠能的路子,已然是一种新的方向,成为中国禅形成的标志。当然,两者区别并非像胡适说的,第一个故事强调“定”,第二个故事强调“慧”。
实际上,印度禅也好,惠能的中国禅也罢,都遵循佛陀教诲,修行的基本途径是“戒、定、慧”,它们并没有只强调其中的某一个而忽视其他,它们的区别在于:神秀的偈以及第一个故事,强调的是按部就班,按照一个过程渐渐到达目标,戒了就能定,定了就能生慧。第一个故事中,那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情况下,专注于头上的油罐,一步一步地排除杂念,先是排除亲情的干扰,然后是排除美色的干扰,等等,最后,一无挂碍,就很自在地走到了终点。在到处都是障碍的世间,如果你一步一步地修行戒、定、慧,那么,你就可以很自在地走来走去。
就像神秀的偈所写的,身心本来都很清净,不过被污染了,所以你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揩拭掉那些尘埃,让清净显现。这种方法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但是存在一个流弊——那就是有些修行者在一步一步地修行时,忘掉了修行的本义,而专注于形式。惠能一定是看到了这种流弊,所以,他的偈,就像第二个故事,强调的是戒、定、慧三者同样重要,是一个同时发生的整体,并不能简单地割裂开来。
所以,神秀的偈和惠能的偈,区别在于前者把修行分成一个程序,要一步一步地达到彻底的觉悟,而后者把修行看成一个整体,要从一开始就有彻底的觉悟。
第一个故事也好,第二个故事也罢,神秀的偈也好,惠能的偈也罢,都是要从没有办法中想出办法,都要在混乱的、充满无数束缚的世间找到自由行走的路,但是,第一个故事和神秀的偈,是要用一种固定的办法去找到办法,而第二个故事和惠能的偈,是要用“法无定法”的法去找到办法。
所以,我们可以说,印度禅强调的是方法,强调的是通过一定的方法达到彻底的觉悟;而中国禅强调的是没有一定的方法,强调的是你必须从头至尾要有彻底的觉悟。
所以,惠能的《坛经》带来的,是彻底自由的气息,是对于世间一切的形式不在乎的自由气息。
惠能:什么才是真正的“禅”
《坛经》里有一段写惠能和志城的对话。志城原来是神秀的弟子,因此,惠能问他神秀是怎么教戒、定、慧的,志诚回答:“神秀师父是这样说的:不做任何恶事就叫戒,凡是善的就去做叫慧,自己清净自己的心意叫定。”
惠能就对志诚说,神秀所说的戒、定、慧适合于悟性不是特别高的人;对于悟性高的人来说,心里面没有是是非非的纠缠分别就是戒,心里没有迷乱自性就处于定的状态,心里没有愚痴自性就处于慧的境地。一句话,如果悟到了自己的本性,其实就不必再立什么戒、定、慧了。
在向大众说法的时候,惠能反复强调,坐禅坐禅,讲究坐的姿势,讲究透过坐禅而追求平静和清净,是一个误导,坐禅,并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和清净。
在他看来,什么叫“坐”呢?并非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是坐了,而是一切圆融无碍,任何形形色色都不能引起妄念,才是真正的“坐”。显现自己的本性,不迷乱,才是真正的“禅”。又引用《菩萨经》的说法:戒本源自性清净。戒的真正含义是清净的本性。
这是《坛经》最富有革命性的一点:一切的形式都是无足轻重的,重要的只是你内心的觉悟。如果你内心觉悟了,那么,不管什么形式都是有效的;如果你内心没有觉悟,那么,不管什么形式都是无效的。惠能认为,通过打坐或别的形式达到觉悟,是本末倒置,应该反过来,觉悟了再透过某种形式,可以使觉悟不再退转。
有些人表面看,是在安静地打坐,但心里却东想西想,一会儿想着怎么搞垮自己的对手,一会儿想着怎么赚大钱,诸如此类。这样的打坐有什么意义呢?
又有些人表面看,很虔诚,不吃肉不吃鱼,不杀生也不恶语,好像所做的都符合戒律,但心里却在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那个什么人不如自己有佛性,一会儿觉得那个什么人很漂亮,诸如此类。这样的戒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有些人在家里、办公室里供了佛像,天天起来就烧香拜佛,还时不时地去庙里捐钱、跪拜,但是,在烧香拜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佛祖快快保佑我升官发财;烧香拜佛之后去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这样的供奉佛像,这样的烧香拜佛,又有什么用处呢?
惠能并不反对形式,并不反对各种戒律,也不反对各种禅定的方法,他反对的,是只做形式的功夫,而不从心性上下功夫;他反对的,是只在表面上做功夫,而不从根本上去转变。惠能所要求的,是彻底的修行,是彻底的生活。
彻底的修行,彻底的生活,不一定要离开世俗,不一定非要去庙里或深山里,而是在世俗的日常里,就可以过得很彻底,就可以修行得很彻底。《坛经》里反复强调:“一行三昧者,于一切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是也。”意思是在日常生活里的任何时候,不论做任何事,都要保持一颗真如的心、一颗觉悟的心。如果你有一颗觉悟的心,那么,你做什么事就不重要了。
《坛经》最富革命性的第二点是:修行不一定要出家,不一定要有什么礼法规矩,而是要在日常生活里保持觉悟的心,活在此时此刻,活得心安理得。
《坛经》开启了禅宗在日常生活里修行的传统。惠能说得很明白,想要修行的话,不一定非要出家当和尚,在家里也可以修行,修行和在家还是出家没有必然关系,要是出家人在庙里心怀恶念,那么,他就还是在“家”里,要是俗众在家里心怀善念,那么,他就已经出“家”了。
一句话,不要被世间的形式阻碍了觉悟的道路。
禅源于一个很优美的动作
谈惠能,谈《坛经》,离不开禅宗这个概念。“禅”字在汉语里,意为单衣,佛教里的“禅”,是梵文dhyana的汉语音译。称为“禅那”,简称“禅”。梵文的原意,不过沉思和静观,是佛教里的修行方法。惠能《坛经》之后,禅的含义有所变化,显然不只是指静修的方法。从《坛经》开始,禅,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生活态度。
《坛经》开创的禅宗,有很特别的风格,完全没有一般宗教的神圣气息,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生动和活泼。所以,禅宗很难归类,不像宗教那样对于形式感十分注重,也不像哲学那样对于思辨十分看重。禅宗有点像行为艺术,一切都由细小而含义深远的行动或片语只言构成。或者,禅宗更像一种富有创意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
《坛经》确立的中国禅宗轻视文字,认为真正的真理是不可言说的,认为语言常常是我们通向真理的障碍,所以,后来的禅师在回答“什么是佛法大义”之类的问题时,绝不会做文字的演绎,一定会回答一个无厘头的答案,比如“麻三斤”。唐代时,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如何是佛?”洞山禅师正好在称量胡麻,就顺口答道:“麻三斤。”麻三斤正好是当时洞山眼前之物,洞山这么回答,用以表示佛法的真实,意为身旁无论何物均是佛法。诸如此类,目的是想引导发问者离开语言的轨道,转向语言之外的广阔道路。
所以,中国禅宗叙述禅宗源流,虽然也追溯到印度佛陀那儿,但着眼点已经完全“中国禅宗”化了。
比如,在中国禅师的描述里,禅源于一个很优美的动作。什么动作呢?拈花微笑。
据说当年在灵鹫山上,有信徒献给佛陀一枝金波罗花,请求佛陀开示成佛的方法。佛陀在座位上只是拿着这朵花让下面的听众看,所有人都不知道佛陀的意思,只有大迦叶会心一笑。于是,佛陀对大家说:“我有得见妙法之眼,即是涅槃,是心,是实有和非实有之奥秘,是文字不能表达的,也是一切的教规无法抵达的,所以,这种法的传授不依靠文字,不借助教派的规矩。现在我就这样将它传给大迦叶。”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成为中国禅宗代代相传的基本原则。据《坛经》的说法,佛陀之前还有六位佛,佛陀是第七位。佛陀以拈花的方式将禅的心法传给了大迦叶,大迦叶又以什么方式传给阿难呢?
有一次,阿难问大迦叶:“除了衣钵之外,您从佛陀那里还接受了什么呢?”阿难实质是想问——佛法大义是什么?大迦叶看着阿难,用很大的声音叫了一声:“阿难!”阿难马上应答:“老师,我在这儿啊。”大迦叶又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把你门口的旗杆放下来?”大迦叶话音刚落,阿难就觉得有一道光穿过心里,突然就明白,大迦叶第一次喊自己,是在提示自己不要执着于文字语言,要从文字语言之外去看见答案。第二次说的话,是提示自己要把心里的各种成见、概念都清空。大迦叶就这样把禅的心法传给了阿难。
《坛经》在阿难之后,列了二十六位印度的祖师,加上大迦叶和阿难,共有二十八位印度祖师,最后一位是菩提达摩,同时也是中国禅宗的祖师。
菩提达摩当年到中国,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神光去向他求教,他不予理会,神光就断了自己的手臂。达摩问他想求什么,神光回答:“很多年来我一直想让我的心安定下来,却一直没有办法做到,请尊者为我安心。”达摩回答:“心在哪里呢?你拿来我就为你把心安好。”神光说:“我的困难就在于我一直找不到我的心。”达摩回答:“就在那里,我已经为你安好了。”神光一听,就觉悟了。神光成了达摩的弟子,改名慧可。后来达摩把衣钵传给慧可,慧可又传给僧璨,僧璨传给道信,道信传给弘忍,弘忍传给惠能。
当然,这是惠能的南宗成为禅宗主流后建立起来的禅宗历史。有意思的是,到了惠能,衣钵再也没有传下去。因为惠能《坛经》强调“一切自看”,强调直接见性,对于形式的东西非常轻视,所以,宗派的仪式变得很薄弱,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教主,而是一个一个很活跃的禅师。
在惠能之后的近二百年,以惠能《坛经》思想为主导的禅宗十分兴盛,却没有了七祖、八祖等。传统的祖师,到惠能为止,是一个终结,又是一个开始。
好事坏事,都会过去
《坛经》开创了一种自由的个人修行风格,是对于印度禅过于重视形式和程序的一种矫正。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惠能自己并没有否定神秀的偈,没有否定传统的印度禅,他只是认为神秀的方法适合悟性不高的人,而自己的方法适合悟性高的人。
对于悟性高的人来说,确实有可能“酒肉穿肠过,佛性心中存”,但是,后来的流弊是,人们记住了“酒肉穿肠过”,而忘了“佛性心中存”,忘了“佛性心中存”是一个前提,只有在佛性心中存的情况下,你才能酒肉穿肠过。而有趣的是,如果你真的佛性心中存了,也就不会酒肉穿肠了。
也就是说,如果你觉悟了,如果你的佛性显现了,那么,你做什么事都可以,都无所谓;但另一方面,如果你觉悟了,如果你的佛性显现了,那么,你就什么都不会去做了。这里的度,这里的言外之意,在实际的生活里很难考量,只能是每个人“冷暖自知”。
所以,《坛经》开创的禅宗,到后来也有很多流弊,有很多野狐禅,有很多故弄玄虚,有很多粗鄙放纵。
我自己第一次阅读《坛经》是在近三十多年前。根据自己的读经心得和切身体会,我曾写了这样一段话:“刹那之间,十多年过去了。再好的事,过去了,再坏的事,也过去了。仿佛鸟儿飞过天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其实,不说十多年,就说人的一生,甚至,人类千万年的漫长历史,如果放在宇宙间观察,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所以,惠能才会说:本来无一物。如果我们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就能觉知到无常背后那安静的空无,那么,能有多大的事呢?
确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切都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