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弘一大师,不论什么时候,坐下来的时候都要看看座位上有没有蚂蚁之类的小动物,以免伤及它们。这是一个小小的举止,但蕴涵着慈悲的大情怀。
活着,不是活在浮词上面,也不是活在空洞的理念上,而是活在一个又一个生动的当下,活在每个当下的行为举止里。所以,生活的提升,从每个言行举止开始。这就是修行的意义。如果我们把生活看作是不断自我完善的修行,那么,抑郁也罢,焦虑也罢,种种的人生问题,都能够在修行的旅途中慢慢化解。
第6课 遇见无牵无挂的六祖惠能
惠能临终前,和他的弟子谈到怎么对待他的死亡。他要求弟子们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哭哭啼啼。如果学佛的人连死亡都没有参透,那么,根本谈不上觉悟。他再次提醒弟子们:最终的存在是寂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到了寂静,回到了最终的存在。所以,不值得悲,也不值得喜。
守也守不住,有生就有灭
19世纪法国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说:“人生就是一个医院,这里每个病人都被调换床位的欲望缠绕着。这一位愿意到火炉边去呻吟,那一位觉得在窗户旁病才能治好。”至于他自己,“哪儿都可以,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他有一首诗《邀旅》,反复吟咏的是:“到那里去”。“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豪奢、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是的,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去哪儿都可以。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从孩提时代起,就沾染了对财物的占有欲。自己的玩具藏得好好的,不肯拿出来给邻居家的小朋友玩。那时,我们就已经习惯说:这是我的。成长的过程几乎就是一个积聚的过程,我们从一无所有到有了自己的房子、生活用品、收藏品,还有一张张不同的存折、证券。我们在自己的家门口装上了层层的防盗系统,又在每一个抽屉安上锁。我们离开家时,担心自己的钱包被人偷走或抢走;在工作中,又担心自己的位置被人挤走。
人的一生像波德莱尔所说,是一个医院,不过,调换床位的欲望还只是表面的痛苦,真正核心的痛苦在于:我们总是处于求取或守住的状态。
我们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都用在了追求财物、名声上,然后,为守住这些财物和名声,步步为营。
无论求取还是守住,都是一种大烦恼。那过程里有快乐,但不能长久。即使我们最终成功地获取了名声和财富,死亡也会带走一切。因而,我们总是期望着一个理想的世界,没有失去,没有烦恼,没有死亡。
佛陀的思考也是从这个起点开始的。
他经历了这个世界上最荣华富贵的生活,然后,他在王宫的门外看到贫困、疾病、死亡。再然后,他就开始思考,如何出离这个世界上的烦恼、痛苦,而达到永恒的解脱。这是佛教的根本议题。用梵文表述,就是:摩诃般若波罗蜜,意思是出离尘世到达彼岸的大智慧。
作为一个佛教徒,惠能所要面对的仍然是这个根本议题。他在大梵寺讲什么呢?就是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意即到达彼岸的法门。他讲了自己的生平事迹,讲了戒、定、慧,又讲了无念,讲了皈依。既然皈依了佛、法、僧,那么,最后,就可以谈谈怎样到达彼岸了。
说来说去,戒、定、慧也罢,无念也罢,皈依也罢,人们之所以皈依佛,之所以向佛法寻求启迪,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出离这个世界的苦厄,恒久地处于和乐之中。
生活不在别处,就在此时此地
彼岸,按照中文的意思,就是对岸,是此岸的对面,一个不同于此岸的“别处”。
那么,佛祖所说的“彼岸”在哪里呢?是在天上?是在西方?我们如何走过去呢?惠能的解释是:彼岸并不在天上,也不在西方,不在“别处”,而就在此处。他用水来比喻:当浪花飞溅的时候,就是此岸,当水长流的时候,就是彼岸。鱼一直在水中,一直在在尘世中,你无法离开尘世,就像鲁迅说的,揪住自己的头发,以为可以飞上天,那是自欺欺人。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人离不开尘世。
为什么会起浪呢?因为受了外缘的触动,例如风,例如有人往水里扔了石头。烦恼也是如此,因为我们的心受了外境的影响,例如达不到目的,例如失去了所拥有的。但是,水的底色是平静,是不会中断的流淌。存在的本色也是如此,是寂静,是一种绝对的空无。
惠能的意思非常清楚,我们只能在此岸中抵达彼岸,并没有另外一个“别处”。
如何在此岸抵达彼岸呢?水的比喻指示了一个方法,那就是,当浪花飞溅的时候,我们必须穿透动态的浪花,把捉到水永恒的、不会改变的形姿。
也就是说,当我们面临日常变化万千的事物时,应该在当下就透过似乎眼花缭乱的表象,触摸到变化背后所不变的东西,要能够聆听到寂静;另一方面,我们又应当从不变的事物中当下即体悟到变化,体悟到无常。如果我们的心能够如此应对一切,那么,无论你在做什么,你都可以身处此处,而又同时出离此处,沐浴在彼岸安详恒在的光芒里。
愚公移山的心态
归根结底,到彼岸,并非我们的身体到了彼岸,而是我们的心觉悟了,明白了一切现象的究竟,从而到了彼岸。怎样才算是觉悟了、明白了?惠能在解释“摩诃”这个词时做了回答。摩诃的意思是“大”,什么需要大呢?是我们的心。心要大到什么程度,才是真正的解脱呢?“心量广大,犹如虚空”,当我们的心量如虚空那样广大时,就能够自在地在人间行走,每一个刹那,都在日常里生活,同时,每一个刹那,都在彼岸。
虚空有多大呢?像天与地?其实比天与地更大,是无限。当惠能说“心量广大,犹如虚空”,他是要我们从有限的当下,刹那间,升华到无限的永恒。好像泰戈尔所说,人要摆脱日常的苦恼,必须要体验无限性。
每个当下,每个我们置身于其间的当下,都是有限的,时间是有限的,空间是有限的。同时,每个当下连接着无限。只是我们常常淹没于尘世里的算计、忙碌,而忘了每个当下里其实蕴涵着无限,而且,正是这个无限,才是存在的底色。如果你能在当下,觉知到无限,那么,有限就消失了。
一个人不可能把一座山搬掉,这是一种有限性,我们好像没有办法超越。但是,愚公并不这样想,他说,我挖不完,死了,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以后,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然后,愚公坚持每天挖山。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有多种解读。对于我而言,愚公的启示在于:他用无限性化解了现时的困境。一个人的一生只不过是无限时间里的小小一刻。然而,一旦我们把这小小一刻放在无限的过去和未来,那么,一切的困难和快乐,其实都不过如此。你就可以以不计较任何结果的心态来做任何事情,仅仅在做,就是一种喜悦。
如果我们不断冥想无限的时间,还有无限的空间,我们自己的个体,以及我们目前所遭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注定即将消失的片刻,一个无限整体中微不足道的点。过去的过去,未来的未来,大地以外,星空以外,是浩茫的虚空,永远无法穷尽。当下的所谓烦恼,算什么呢?
超然物外的六祖惠能
我们总是处于此时此地,总是要遭遇具体的境遇。比如,现在,你在办公室,或者,在路上。你遇到了人际问题,或者,遇到了交通事故。每天都是这样的。或大或小的的烦恼,或强或弱的喜怒哀乐。
我们在日常的琐事里,一天天地消磨着。
因为得到而快乐,因为失去而痛苦。当惠能说“心量广大”,他的意思是要拓展我们的视界,天地如此广阔、无限,我们却把它们忘了。如果我们能够从日常里返身而回,回到一直就在那里的天空、大地、无垠里,那么,日常的琐事就无法再磨蚀我们的生命。我们好像获得了一个遥远的视点,从无限远的远方来看我们身处的尘世,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一切都变得轻如梦幻。
如果再进一步,把自己融入无限性里,身体还是那具身体,日常还是日常,但是,心却可以超越此时此地,超越日常,以一种虚空的态度来观照此时此地的日常。
什么叫虚空的态度?惠能说得很明白:世界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见一切人及非人、恶之与善、恶法善法,尽皆不舍,不可染著,犹如虚空,名之为大,此是摩诃。
其实,这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一种从容淡定的风度。一般层面上,禅宗也讲究善恶,讲究行善积德。对于大众而言,只要守住“诸恶不作”的戒律,就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但是,在终极的层面上,无论哪种流派的佛教,都讲究超越善恶,超越一切的二元分别。这一点,很容易引起误会。有人觉得惠能所说有矛盾,他一会儿说“十善是天堂”之类的话,意思是要人们想的、做的都是善事,不想、不做恶事,显然是有善恶之分的;而同时,他又说要不起分别心,“一切善恶都莫思量”,又仿佛连善恶都不分。
如果我们分成两个层面来理解,就不觉得有什么矛盾了。即使同一个人,可以在日常的层面,遵循社会关于善恶的规训,区分善恶;而在终极的层面,观照到善与恶实则是一种空,并不具有实在性。因而,对于善与恶,都具有一种悲悯的情怀。不倡导恶,但也不倡导善,因为,在根本上,并无善恶的界线,自然的本性里,没有善也没有恶。你只要如其本然地去想去做,就可以了。
怎样理解“烦恼即菩提”
如果我们的心能够像虚空一样,那么,我们可以从有限的当下延伸到无限的永恒;如果我们的心能够像虚空一样,那么,我们可以包容一切的一切,既不想着去“占有”它们,也不想着去“舍弃”它们。
如果我们的心像虚空一样,我们就不会再沉溺于个人的功名利禄,而把目光放在自我以外的人群、自然之上。
尝试着进入众生、自然的深处,我们会变得渐渐柔和、安宁。我们会对每一个人显现慈悲与爱,会在每一次的利益相争之际显现出谦让与平和,对所谓的敌人表现出宽容和忍耐。
我们常常埋怨受到冷遇,受到陷害,如果换一种想法,歧视、迫害、侮辱未尝不是最佳的精神修炼方法,因为在歧视、侮辱中,我们培植自己的坚毅,激发自己的自尊、自强。有人成功后对于曾经加害过自己的人一一报复,而智者却对曾经加害过自己的人表示感恩。确实,唯有敌人,才使我们有机会考验自己,并修养自己的耐性。在对敌人的忍耐、宽容,乃至慈爱之中,我们才算彻底解除了自我的执缚,变成无所畏惧的人。
如果我们的心像虚空一样,我们就会越过自我的界限,去关注一切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与我们共存的或曾经存在过的、将来会存在的。形形色色的世界,在自我的界限以外杂乱无序地运行,没有逻辑,也没有目的。当我们想到这一切,想到那些荣辱浮沉,我们会感觉自我的悲欢多么渺小。
如果我们的心真的能够像虚空一样,那么,无论我们面对什么,我们都会做到如如不动。为什么呢?让我们来看看神会的解释,神会认为虚空本来没有变化,不因为明亮来了就明亮,黑暗来了就黑暗;实质上,暗的虚空也就是明的虚空,明的虚空也就是暗的虚空,明、暗虽然各自产生、消灭,但虚空本身并没有改变。烦恼即菩提,其中的道理也是如此。迷悟虽然不同,但菩提本心却没有变化。
如果我们的心真的像虚空一样,那么,无论怎么喧哗,我们都能够听到并安心于寂静。树叶黄了,你会感伤,树叶绿了,你会喜悦。但是,感伤也罢,喜悦也罢,都有澄明的质地,因为你已经把捉到黄与绿的深处,都是一种虚空。你看到的,以及你观看的姿态,都在虚空里。
通过念佛可以达到极乐世界吗
使君问惠能:“通过念佛可以到达西方吗?”惠能回答:“时刻守持着自己的本性,那么,弹指间就可以到达西方。使君,只要你不断地行善事,又何须祈求往生西方?如果不能断除恶念恶行,又怎么会有佛来请你去西方?如果你明白了无生无灭的顿教法门,刹那间就可以到达西方。不明白顿教大乘的道理,无论怎样念佛,西方的路都很遥远,如何到达呢?”
然后,惠能对他说:“你想见到西方吗?”
使君回答非常想看到西方。
于是,惠能说:“一时见西方,无疑即散。”惠能的意思是说,此刻我们已经见到西方了,没有疑问的就散去吧。
大家很惊愕,不知道西方在哪里。惠能又讲了一通只要见到自性,就等于见到了西方的道理。
后来的禅师,大概不会像惠能那样耐心。你没有明白,就再去好好想,好好参悟。等到契机到了,自然会明白。
座下的听众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大梵寺,听惠能讲授解脱的法门。惠能告诉他们,此时此刻,你已经在西方了,如果你具备一种叫作般若的大智慧。你不必大老远地寻找什么西方,西方就在你自己的身上。如果随时随地,你都能够处于般若观照,那么,你随时随地都在西方。所以说,西方很近,也很远。对于觉悟的人而言,很近;对于愚痴的人而言,很远。
遇见无牵无挂的六祖惠能
惠能临终前,和他的弟子谈到怎么对待他的死亡。他要求弟子们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哭哭啼啼。如果学佛的人连死亡都没有参透,那么,根本谈不上觉悟。他再次提醒弟子们:最终的存在是寂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到了寂静,回到了最终的存在。所以,不值得悲,也不值得喜。
因为本来就没有生过也没有灭过,没有来过也没有去过。如果你能按照佛法修行,那么,你就和我,还有佛陀等,在一起。如果你不修行佛法,那么,就算我在世间,你还是没有和我在一起。惠能的意思,是身体在一起很短暂,但是心性的相通,却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
这样,死后的葬礼之类,完全没有必要。
惠能还和他的弟子们谈到佛法的继承问题。他认为“佛法的继承已经传递了”,叫法海等人不必操心。在惠能之前,历来用衣袍来传承佛法,在他看来,也没有必要。也许,惠能以为,任何一种智慧,一种终极的真理,在时间的河流里,不必借助外在的仪式或宗门的法规加以传播、发扬,它们本身就在人心深处,像一股活的清泉,永远清澈地流淌。
敦煌版的《坛经》里,惠能描述了禅宗的脉络,以释迦牟尼佛为第七祖,达摩为三十五祖,惠能自己是第四十代。他重点又讲解了中国禅宗的脉络,以达摩为始祖,一直到惠能,共有六位祖师。他将五代祖师传衣法时的颂词告诉法海,并以这几首颂词为依据,认定衣法传递到他自己即六祖,就不能再往下传了。
讲完禅宗的源流,惠能又作了一首《自性见真佛解脱颂》,与门人告别。在这首颂里,惠能再次强调了:最终的、不起分别心的本性就是真正的佛,而要达到佛的境界,不能向外去寻求,不能指望别人帮你完成。只有你自己觉悟了,才能真正遇到佛。
随缘而来,随缘而去。
他叮嘱门人,千万不要像世俗人那样悲悲泣泣,更不可以接受别人吊唁的金钱和布匹,不要穿孝衣,等等。
当天深夜,惠能大师圆寂,他在人间享寿七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