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不古板
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于古典音乐的认识,推究起来大致有这样几种:
一曰“严肃型”,即严肃呆板、生涩难懂的音乐;二曰“器乐型”,乐器(如小提琴、钢琴)演奏而非人声演唱的音乐;三曰“大部头型”,形制庞大、内容复杂、演奏时间超长的音乐;四曰“年代型”,年代久远、食古不化的音乐;五曰“年龄型”,老年人喜好的音乐;
六曰“安静型”,需要中规中矩、正襟危坐、在不能发出任何响动的场所里听到的音乐。
以上六种情形,是人们对于古典音乐的普遍认识和感受。这其中,有些看法是正确的,但有些却需要稍加纠正。
首先,对于古典音乐的概念,时至今日,学术界尚无全面的、准确的、权威的定论。当我们需要称呼这样一种音乐时,只能使用一些含糊的、模棱两可的词语,譬如高雅音乐、严肃音乐、古典音乐。这些词语颇具文学色彩,令人浮想联翩,但不够科学严谨,经不起推敲。首先,高雅音乐的内涵缺乏准确性。许多高雅音乐其实最初都是来自于并不高雅的农夫村舍,如十八世纪法国宫廷最重要的音乐“小步舞曲”(也是古典交响曲第三乐章固定的使用曲式)起源于法国乡村乡土气甚浓的“土风舞”;十九世纪上流社会主打音乐“圆舞曲”最初是奥地利北部地区农民的舞蹈“兰德勒舞”;即便是神圣庄严的教堂音乐,有些也带有下层社会粗俗的审美趣味,如“萨拉班德舞曲”具有西班牙式的淫荡与色情。另一方面,从道义上讲,高雅音乐自诩“高雅”,则有鄙视其他音乐“低俗”之意,这种狂妄自大的作派,君子之风尽失,又何来“高雅”!至于严肃音乐之称谓,也颇令人不快。音乐的首要功能就是通过情绪的变动令人产生快感,达到娱人的目的。严肃音乐的提法则很容易让人想到高高在上、板起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何况并非所有的严肃音乐都真的那么“严肃”,以娱乐为目的、幽默滑稽的作品比比皆是。比如浪漫时期多乐章作品中的第三乐章通常采用“谐谑曲”,就是轻松活泼带有调侃意味的章节。那些认为这种类型的音乐等于古板与严肃的人士,看来真的有必要活泼一下了。如此一来,惟独剩下古典音乐一词尚有值得商榷完善之余地。
权威的《牛津音乐大辞典》对“古典音乐”一词并没有提出完整的概念,仅提供四个方面的说明:(一)大致指1750年到1830年间创作的音乐,它包括古典交响曲和协奏曲的发展。(二)具有规律性本质的音乐,明晰和平衡是其特点,在形式美和情感表达之间,相比之下更注重前者。(三)一般认为具有持久的价值而非仅仅风靡一时的音乐。(四)作为类称,其含义相对于轻音乐和通俗音乐。
对于“牛津说”,可稍做如下扩展解读:
首先是狭义的古典音乐概念。西方音乐史具有很清晰的发展脉络,大致可分为“古代音乐”(以古希腊及古罗马为代表)、“中世纪音乐”(约十世纪至十四世纪)、“文艺复兴”(约十四世纪至十七世纪)、“巴洛克时期”(1600—1750年)、“古典时期”(1750—1830年)、“浪漫时期”(1830年至十九世纪末)、“近现代时期”(二十世纪初至今)。不难发现,西方音乐史上有一个时期就叫做古典时期,以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巨匠巴赫去世(1750年)到贝多芬去世(1828年)为标志,而这一时期创作的音乐便称做古典音乐。古典时期的音乐具有很鲜明的色彩,其核心实质就是平衡性与规律性。所谓平衡性,就是由巴洛克时期复调音乐强调的对比(由于各声部之间互为模仿,相似度高,故只能通过对比的方式区分主次)转为主调音乐中各次要声部服从主要声部的平衡,从而达到理想的和谐状态。所谓规律性,即音乐的发展变化有规可循、有章可依,主要体现在曲式与旋律上。一般而言,古典音乐的曲式结构如同中国古代的八股文,有严格的格式规范,绝不能逾越(如奏鸣曲式中各部分构建的衔接转承、协奏曲各乐章华彩乐段的运用等),这种规范到了浪漫时期尤其是近现代,能够老老实实遵守者已是凤毛麟角了;在旋律上,绝大多数古典音乐都具有周期性反复的特点,亦即每两小节(或是两小节的倍数,如四小节、八小节)反复一次。当然,这种反复可以是严格的原位重复,也可以是稍加修饰的反复,但不管怎样,听起来严谨工整,和谐丰满,颇具古典意味。
其次,相对于狭义的古典音乐,人们更乐于接受广义的概念。在广义的古典音乐概念中,凡是有年头的、经过历史沉淀的、至今仍为人们所接受喜爱的音乐,就是古典音乐。换言之,广义的古典音乐其实就是经典音乐之谓。在这里,“年头”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觑。许多现今仍在流传的古典音乐,当年也许并不怎么起眼,但是经过时光的淘洗,越来越显其价值。如巴赫的音乐在其去世近百年后由门德尔松发掘推广才为世人所知。历经祖祖辈辈各色人物反复质疑讨论之后仍保存下来的东西,一定有其存世的理由。
再者,作为人为的划定,古典音乐总是与通俗音乐相对而言的。这两大阵营彼此是敌人,仿佛具有不同戴天的仇恨,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其实,从音乐发展史上看,随着社会环境及人的生活状态的改变,其对音乐形式与内容的追求也在不断地调整。那些当年俗不可耐的流行音乐,也许很多年后就变成古典音乐了。
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在歌剧与交响乐大行其道的维也纳,只能算作是流行音乐,但在今天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古典音乐。必须指出,并不是所有的麻雀百年之后都能变成凤凰,流行音乐变古典音乐是有前提条件的,即必须具备音乐艺术的所有属性,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并为不同时代的人们乐于接受。
既曰古典音乐,就必须具备其独特的属性。在古典音乐家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不便言说的观念:所谓音乐,尤其是交响乐,只能是乐器演奏;除乐器之外,其他的声响都不能算作纯音乐。这种观念在古典音乐家心里根深蒂固,只是通常不表露出来,怕招人嫉恨。事实上,真正的纯音乐也只能是器乐。原因很简单: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乐器能够说“人话”,也就是说,演奏乐器无需语言与词语的帮助,纯粹只是声音而已,故曰纯音乐。唱歌则不然,任何一首歌曲都必须有歌词相伴,是旋律与歌词的结合(歌词本身并非音乐,乃文学也)。因此,唱歌不是纯音乐,而是音乐与文学的杂糅。不过,这并不说明唱歌与古典音乐格格不入,只是它在古典音乐中的分量与比重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重。因此,当我们看见舞台上黑压压一群人全都拿着各种乐器的时候,应该意识到这是一场古典音乐会而非流行音乐的演唱会。
“海顿老爹”
喜欢体育比赛的朋友,经常能够在颁奖仪式上听到各国的国歌。如果德国队取胜的话,随后我们就将听到德国国歌。不过如果我告诉你,这首国歌是德国人从奥地利“借”来的,你也许会大吃一惊。而且,这首最初名为《皇帝颂歌》的曲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古典时期大名鼎鼎的作曲家海顿。
海顿(Franz Joseph Haydn,1732—1809)是古典时期“三大巨头”(另两位为莫扎特、贝多芬)中年岁最长者,也是从贵族庇护制中获取实惠最多者。这位出身农户的作曲家,天资聪颖,音乐感觉极佳,且嗓音纯美,所以没有从事更多的体力劳作,自小进入维也纳著名的斯特凡大教堂,成为男童合唱团中的一员。斯特凡大教堂乃罗马天主教的大主教衙署,被誉为“维也纳人的灵魂”,海顿能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也是机缘使然。但是,幼年的海顿具有所有男孩调皮捣蛋的天性,并没有将音乐与上帝放在眼里。据说有一次奥地利皇后玛丽亚·特雷西亚到教堂散步,看见一群孩子在教堂屋顶疯疯癫癫地玩耍,受了惊吓,喝令他们下来。为首的海顿赶忙道歉,而负责看管合唱队的队长因此被罚款五古尔盾。几年后,海顿被正式介绍给玛丽亚·特雷西亚女王,而后进入埃斯特哈齐亲王的王府,任宫廷乐队作曲家及乐队队长。即便对于声名显赫的埃斯特哈齐亲王家族而言,海顿也算是资深的“仆役”。他为该家族的四位亲王服务近三十年,直到尼古拉·埃斯特哈齐亲王过世,由于新主人不喜欢音乐,海顿才被迫领饷走人,去伦敦寻求发展。
埃斯特哈齐亲王出身于十八世纪匈牙利最显赫的家族,这个家族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初,但尼古拉·埃斯特哈齐因为信奉天主教而被信奉新教的家庭逐出家门。
他的财富来自于两度迎娶富有的寡妇,又因为支持天主教而成为哈布斯堡党派的领袖,更于1625年被选为匈牙利亲王。这个家族拥有二十五座城堡、宫殿以及一百五十万亩土地。他们在埃森斯塔特修筑宫殿,名埃森斯塔特宫。宫廷外墙涂以十分独特的黄颜色,叫做凯撒黄,一眼就能望见。距埃森斯塔特宫不远,亲王又筑了一座新宫殿,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是为埃斯特哈齐宫。每年的寒暑两季,亲王就在两座宫殿之间巡幸。亲王还建立了一座收藏歌剧乐谱和歌词的图书馆,藏有德国和意大利的许多音乐作品,可惜部分藏品在1945年布达佩斯解放战争中遭到毁损。
从音乐的角度来看,在这两座宫殿里,埃斯特哈齐宫也许更值得浓墨一书。据当时的贵族尼古劳斯亲王回忆,埃斯特哈齐宫为巴洛克风格,内部装饰上采用巴洛克晚期的洛可可风格。宫内有一百二十六间富丽堂皇、镶金嵌银的客房,还有美术室、温室、柑橘园、花园和禁猎区。宏伟的歌剧院坐落在两旁长有野栗子的林荫大道上,可容四百人有余。每到晚六点整,歌剧院演出意大利正歌剧、喜歌剧或德国喜歌剧,亲王必定亲自到场。剧院中的感官享受是笔墨无法形容的,音乐优美动人,乐器的威力扣人心弦,还能欣赏到伟大的作曲家海顿先生的亲自指挥。同时,观众也被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灯光和变化万千的舞台布景所吸引。起初,我们看到诸神端坐其上的祥云徐徐下降到地上,然后诸神上升,立即无影无踪。
此后,舞台又会变成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花园,也可能变成一座辉煌的大厅。歌剧院的对面是洞穴式的木偶剧院。所有墙壁的凹入处和缝隙都以各色的石块、贝壳覆盖着,灯光一照,这奇观会让观众赞叹不已。木偶剧院相当大,装饰品极富于艺术性。木偶制造得都很漂亮,衣着华丽,不仅演闹剧和喜剧,还演正歌剧。
两个剧院的演出都是对外开放的。
尽管海顿当时担任歌剧的指挥,但他的主要工作还不是演出歌剧,而是交响乐。
宫里有一支由十五人组成的私人乐队,定期举行交响乐和室内乐音乐会。尼古劳斯亲王描述的海顿是这样的:在埃斯特哈齐亲王府里,海顿“穿白色长裤,白色亚麻外衣,扑粉,扎辫子或戴假发”,举止彬彬有礼。作为乐队队长,他“有节制,对他的乐手不显得傲慢,温和宽厚、坦率冷静”;作为亲王的仆人,对主人“不表现出不适当的放肆,在饮食和谈吐上不显得粗俗”。 每次用膳时分,他都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恭候主子的吩咐,以准备下一个曲目的创作或排演。我们由此能够想象海顿在埃斯特哈齐宫的工作环境和状态。对于这种依附于贵族的生活方式,海顿认为利多于弊。衣食无忧的生活以及能有一支高水准的乐队供其“实践”,能够随心所欲地对作曲效果及演奏方式进行调整修改,即便是活在当今的作曲家,恐怕也求之不得。也许正是由于长久受到这种礼节的约束,海顿身上散发出谦恭、顺从、得体、宽厚和有教养的气息,以至时人尊称其为“海顿老爹”。
如果说海顿的一生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娶了一个有名的悍妇。他的老婆凯勒女士生得人高马大,比海顿高出一截(海顿身高仅一米五)。她缺乏教养,对艺术一窍不通。据说,她不仅视海顿为无物,也视他的作品为草芥,常常随手拿来擦桌抹椅、包裹物品。她对海顿疏于照顾,自己还大手大脚,铺张挥霍。海顿的朋友、《海顿传》的作者格里辛格在评价海顿的妻子时说:“他的妻子蛮横、不友善而且挥霍无度;他(海顿)不得不隐瞒自己的收入。”海顿离开埃斯特哈齐亲王欲往伦敦谋求发展,其实是想要赚取更多的钱来应付妻子的挥霍。岂料她死活不愿去伦敦,海顿只得卖了房子,还向亲王借了一笔钱,将妻子安顿停妥,才动身前往伦敦。事实证明,海顿的伦敦之行是英明的,他在赚取名声的同时,还狠狠地赚了一笔钱。
夫人先于海顿去世,海顿临终前留下巨额财产,达近三万弗罗林之多。他将遗产绝大部分用于感恩与慈善,只为自己留下两百弗罗林,以备百年后办一个“头等规格的葬礼”。可惜海顿去世时正值拿破仑的军队攻打维也纳,大家都自身难保,疲于奔命。他被匆忙下葬,葬礼并没花到两百弗罗林,显然没有达到“头等规格”,不知海顿泉下有知对此是否有抱怨。关于海顿的作品,我们将在第九章里详述。
莫扎特“含着眼泪的微笑”
在西方,普遍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死亡意味着什么?死亡意味着从此再也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了!
这种说法并不只限于音乐界,也并不仅仅是音乐家们才对死亡有如此恐惧,就连非音乐圈内的人士也怀有同样的心理,哪怕他们对音乐一知半解。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莫扎特的音乐太贴近人世,太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那种花前月下、纯真无瑕的感觉,让人觉得生活是如此之美好,不忍心离去。但是,如果我们对莫扎特做一番了解,走进他的心田,解读他的思想情绪,也许会另有看法。
莫扎特出生于奥地利的萨尔茨堡,有着不凡的人生经历。他老爹利奥波德乃一介乡绅,为人势利又好出风头,喜欢弹琴弄墨,拥有“萨尔茨堡大主教宫廷音乐家”的头衔。他还写过一本《小提琴演奏法》的书,是当时的畅销书,可惜现在已经失传了。奇怪的是,这位小提琴权威的儿子却研习键盘乐,最终以作曲家闻名于世。当然,利奥波德的小提琴演奏法也不能说完全不起作用,至少对于从未学过小提琴的莫扎特作用明显。1763年的一天,利奥波德一帮人在家里排练一首新创作的弦乐三重奏。这时,七岁的小莫扎特溜了进来,死皮赖脸地非要掺和进来拉小提琴声部。我们知道,室内乐演奏最讲究音乐与技术的和谐,忌讳能力不相称者滥竽充数,这无异于瞎捣蛋。何况,利奥波德比谁都清楚,莫扎特这小子从没正儿八经地学过小提琴,连音阶都不会拉,怎么可能演奏高难度的重奏呢!对于这个“无理”的要求,利奥波德当然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岂知小莫扎特像是中了邪一样,不依不饶,硬缠着要来拉小提琴,提出拉第一小提琴不行,第二小提琴也可以。利奥波德认定是这小子要故意捣蛋,大为光火,命令他立马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