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音乐会与公共剧院
十八世纪之前,人们要想听一场演奏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时,音乐演奏只在皇室宫廷或贵族府邸里进行,平民百姓只能从教堂唱诗班或游吟诗人(德国称为恋歌诗人)那里接触到音乐,但这只是一种简单的艺术表现与组合,与我们所称的音乐会尚不能同日而语。
在贵族眼里,音乐不仅是愉悦耳朵的工具,更是日常生活中的最基本内容。从早餐伊始直至临睡,他们一整天的生活都与音乐须臾不离。那时,宫廷府邸里的演奏家或作曲家不似现今这般风光,他们只是贵族家里的仆人,与园丁、车夫并无实质区别,其地位甚至不如贴身宠婢。他们头戴假发,穿着奴仆的专用制服,远远地垂手恭立,等候主子“点歌”。如遇重大节庆,作曲家加班加点地定制曲子,演奏家们则诚惶诚恐地加紧排演,唯恐稍有闪失。
那时尚无现代意义的音乐学院,音乐学子要想成才,唯有三条途径:自学、投奔音乐家门下以及进入教堂或教会。而从教堂唱诗班或慕道班那里获得音乐教育,既省钱又能够讨得出身、获得文凭(这种情形更多适用于管风琴师或作曲家)。
他们在教堂里担任唱诗班领唱,指挥弥撒仪式,演奏管风琴(大教堂里有专职的“驻堂管风琴师”),为特定场合或节庆谱写宗教音乐。他们充分利用教堂的设施(“免费”唱诗班、昂贵的管风琴以及无与伦比的音响效果),积累丰富的音乐经验。这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便投奔贵族,进入宫廷乐队。宫廷乐队与教堂唱诗班的不同不仅仅表现在意识形态上,这里才是真正的音乐世界。如果以前他们只是在管风琴的音栓里模仿小号、双簧管、长笛等乐器的音色的话,那么,现在能够在金碧辉煌的演奏大厅里真枪实弹地玩这些东西了。虽然贵族的品阶有高低,宫廷的形制有大小,宫廷乐队的规模与水准也有差异,但是,这里一定是最出色音乐家的汇聚地——至少在本地区是最顶级的。
最早脱离教会和王室的公开音乐会产生于英国。1672年,英国小提琴家、作曲家约翰·班尼斯特在伦敦组织了一系列面向公众的音乐会,从而开创了公开音乐会的先河。他的音乐会名为“白衣修士音乐会”,很显然强调了自己的宗教趣味。
其实我们不应当忘记约翰·班尼斯特的真实身份,他是查理二世的乐队队长,亦即我们所说的宫廷乐队队长,英国国王乐队的掌权者。事实上,约翰·班尼斯特并不是第一个在公开音乐会上亮相的人。在十八世纪初,一个名叫托马斯·布里顿的煤炭商人(人称“小煤人”)就在伦敦组织非定期的音乐会。大音乐家亨德尔以及佩兰斯等人,都参演过他的音乐会。1764年,伦敦著名的“春园”(Spring Gardens)上演了系列公众音乐会,名为“巴赫—阿贝尔(Bach—Abel)音乐会”。阿贝尔实为德国人,低音提琴演奏家,在莱比锡师从巴赫学习作曲,定居伦敦后,成为夏洛特王后的内侍音乐家。他与同事J·C·巴赫(老巴赫最小的儿子,夏洛特王后的音乐教师,人称英国的巴赫)一起合作举办该系列音乐会,成为当时音乐界的一件大事。不过,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还是海顿,两次伦敦之旅令他写下了十二部《伦敦交响曲》,这些作品大多在新近落成的“汉诺威方屋”里上演,成为事实上的面向公众的订票音乐会。这期间的订票音乐会仍由王室或贵族充任理事,譬如乔治三世、艾伯特亲王、惠灵顿公爵等人,他们轮值坐庄,不仅拥有固定的包厢,而且还享有充分的曲目选择权。
事实上,最早的订票音乐会出现在德国而不是英国。早在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德国法兰克福和汉堡便已经有了由听众预订票的公开音乐会。七十年代开始,英国曼彻斯特有一群长笛手定期在一家小酒馆里聚会演出,这便是最早的绅士音乐会。在德国莱比锡,十六个商人商议借用布业大厦来举办音乐会,于是出现了布业大厦音乐会,而驻堂乐队则是至今仍享誉全球的莱比锡布业大厦管弦乐团。与此同时,法国巴黎也创办了宗教音乐会以及爱好者音乐会。倒是音乐之都维也纳在这方面最不“时尚”,他们惯于私邸音乐会或宫廷歌剧的演出,没有固定的、对公众开放的音乐会,直到1782年才举办了一场由莫扎特演出的露天音乐会,算是极不情愿地应了一下景——现在情形不同了,当下全球最热衷于售票的音乐厅便是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它每天为慕名而来的旅游者(其中许多并不是真正的爱乐人)演出并不深奥的古典音乐。
在意大利,音乐由宫廷走向公众的标志,是1637年圣·卡西亚洛歌剧院的开张营业。在此之前,欣赏歌剧只是少数特殊阶层的禁脔。他们有自己的专属歌剧院,这些场所既不对公众开放也不接受订票,只供自己“秘玩”。
在以水上风光闻名的威尼斯,由于旅游业的需要(许多人是冲“意大利歌剧”而来),他们修造一座歌剧院并对外开放。于是,圣·卡西亚洛歌剧院成为世界上第一座面向公众的歌剧院。在这座剧院里,贵族们将位置最好的包厢据为己有,有产者拥有剩余的包厢和座位,而百姓阶层或旅游者则散坐在大厅的四周。
有了订票音乐会以及公共歌剧院之后,剩下的事情便好办了。
在艺术消费方面,普通阶层与王室贵族之间的距离大为缩减。他们也养成了晚餐后衣着整洁地去音乐厅或歌剧院的习惯。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且是品位的象征,尤其是在不能选择出身的阶级社会里,这一点显得更为重要。于是,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之下,音乐厅和歌剧院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成为人类建筑历史上仅次于教堂的又一次革命。
著名的音乐厅有:
莱比锡“布业大厦音乐厅”,1763年始建,门德尔松曾任指挥。其驻堂乐团布业大厦管弦乐团为世界顶尖乐团,至今仍享有崇高的声誉。
纽约“卡内基音乐厅”,1891年建,以高水准的古典音乐演奏著称,是演奏家们心中的圣地。
荷兰“阿姆斯特丹音乐厅”,1888年建,音响效果极佳,乃飞利浦唱片公司的录音地。其驻堂乐团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管弦乐团为世界顶级乐团。
奥地利“维也纳乐友协会音乐厅”,建于1870年,每年元旦的新年音乐会由维也纳爱乐乐团在其中的金色大厅演出。
“柏林爱乐厅”,二战中被毁,1963年在原址重建,驻堂乐团为举世闻名的柏林爱乐乐团。
英国“皇家音乐节大厅”,建于1951年,主要演出交响乐。
著名的歌剧院有:
意大利“米兰斯卡拉歌剧院”,始建于1778年,堪称世界第一的歌剧院,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和《游吟诗人》、威尔第的《奥赛罗》、贝里尼的《诺尔玛》等均在此举行世界首演,是歌剧演员们梦想的地方。
“莫斯科大剧院”,建于1780年,原名彼得罗夫斯基剧院,曾一度被焚毁。1853年重修,以演出俄罗斯作品为主。
“柏林德意志歌剧院”,建于1912年,二战中被毁,1961年重建。
“圣彼得堡基洛夫歌剧院”,其前身为1860年建成的马林斯基剧院,十月革命后收归国有,1935年改名为基洛夫歌剧院。
纽约“大都会剧院”,1883年花巨资建成,能容纳近四千观众,首演曲目为古诺的歌剧《浮士德》。
“巴黎歌剧院”,前身为1671年建成的巴黎艺术学园,曾几度遭焚。罗西尼的《威廉·退尔》、多尼采蒂的《梅耶贝尔》、威尔第的《唐卡洛斯》、斯特拉文斯基的《夜莺》等歌剧在其首演。
伦敦“柯文垂花园皇家歌剧院”,建于1732年,曾两度失火,演员多为英国人士,设有常驻歌剧团与芭蕾舞团。
意大利“圣卡洛歌剧院”,建于1737年,罗西尼、多尼采蒂、威尔第等大师为其创作过许多作品,其声望仅次于米兰斯卡拉歌剧院。
“柏林国家歌剧院”,1742年建成,原为宫廷歌剧院。曾几度遭毁,1955年重建,是世界著名的歌剧院。
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1973年建成,实为综合表演艺术中心。
“罗马歌剧院”,始建于1880年,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在此首演,是意大利著名的歌剧院。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前身为1748年建成的宫廷剧场,贝多芬的歌剧《菲德里奥》、《第九交响曲》等在此首演。驻堂乐团为著名的“维也纳爱乐乐团”。
现场演奏与唱片录音
有一年,我组织了一场小提琴专场音乐会,邀请几位很有实力的小提琴家出任音乐会的演奏。演奏会非常精彩,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演出结束后,一位漂亮的女大学生跑上前来,拽着我的胳膊不停地说道:“你怎么能够这样骗我呢?”
“不会吧,我怎么骗你了?”面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孩,我不知所措。
“你不是说今天是小提琴的专场音乐会吗?”
“是呀。”
“你能够肯定刚才演奏的都是真正的小提琴吗?”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只得怔怔地点头。
“那我问你,”女孩一本正经地说,“我在音乐厅里听到的小提琴声音怎么跟《神秘园之歌》唱片里的不一样呢?”
说到这里,我这才明白过来。于是叫来小提琴家,让他当着女孩的面,承认他拉的确实是小提琴而不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事后,我开玩笑地对这位演奏家说:“别拉琴了,再怎么拉也拉不过录音!”
他听了我的话,竟一时无语应对,脸上浮现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神秘园之歌》是一款风靡全球的发烧唱片。在这张唱片里,小提琴与钢琴的旋律清新雅致、意境悠远,有较强的音乐感染力。就专业角度而论,小提琴或钢琴的技术含量并不高,演奏水准也乏善可陈,但不可否认它的音效十分之好,好得简直超越了小提琴或钢琴自身。在后期制作时,他们投入巨资,运用当时最先进的电子设备,在一座古堡的地下室里反复捣鼓,最终做成了这样的音效。也就是说,这唱片更多是“做”而不是“奏”出来的。许多小提琴家和钢琴家听了这样的音效之后,都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因为如果不借助电子设备,在音乐厅的现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奏”不出如此音效的——哪怕使用数千万美元一把的“斯特拉瓦迪里”或“瓜乃里”小提琴以及顶级的“贝森多夫”或“斯坦威”钢琴!
正如再好的药物仍然有副作用一样,任何乐器都有其不尽如人意的方面,只不过药越好,其副作用越小而已。一般而言,乐器的音质愈含蓄优美,其共鸣也就愈小,愈不能适应大场面的演奏需要;共鸣愈大,传送力愈强,但音质则会打折扣。频响方面,高频若明亮光彩,则低频的厚实浓郁便相对薄弱;低频愈浓,则高频可能愈暗。这些缺陷是所有乐器无法避免的,尤其是弦乐器与键盘乐器更为突出(木管与铜管乐器的高、中、低段的音质差异更大,以致在乐队配器时干脆作为特殊音响来对待)。因此,当你认为自己一万块钱的小提琴的高音并不比百万元的名琴差,这绝非是你的错觉,也与敝帚自珍的心态无关,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问题是,这把琴的低音很难与名琴堪媲美!正是这样的缘故,人们将世上的小提琴划分为两类:以浓郁厚实的低音取胜的类似圆号音色的“圆号类”,以及光彩明亮如同双簧管音色的“双簧管类”,而兼有圆号的厚实与双簧管的明亮者少之又少,即便千万美元级的名琴也不能面面俱到。
如今,这个难题被电子科技所破解。我们无需花费巨资去购买顶级的录音器材和后期制作设备,即便家用电脑和简易软件,也能够将音源质量提升许多。一些更为专业的录音设备和制作软件能够将这种手段推得更高。事实上,前期录音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后期制作,要找到一种被大众所认同的、时尚的音色——尽管它也许完全脱离了原本的属性。
前期录音时,我们也许根本就用不着录音棚,甚至可以不花钱请人来演奏,电脑软件里面有的是我们需要的音色。在一些必须有演奏家演奏的场合,我们也能够尽量地做到节俭。一个最广为运用的办法便是加倍法。譬如乐队需要小提琴四只,而实际录音时两只小提琴便足够了。后期制作时将这两只小提琴的声部单独拿出来,略加修饰再叠进整个旋律中,小提琴声部便加倍成四只了。同样,如果再叠一遍,小提琴则变为八只。叠的手法不仅能够使乐器(包括人声)的数量增加,有时还会改变乐曲的规模。譬如歌曲常用最简单的三段体,第三段的大部分旋律与第一段类似,于是录音师将第一段复制到第三段中,而乐队只需演奏一个变化的尾声贴上即可。如果乐曲中某一个地方出现纰漏,为了节省时间,往往采取贴的方式——对于演奏技术不过关的人来说,这种手段有助于技术的准确与完整。当演奏家第二次演奏这个困难乐句时,录音师竖起耳朵,将那些正确的音符“捡”起来然后贴进第一次出娄子的地方。一遍不行再来一遍,直到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无误为止。一位录音师朋友说过一句名言:“只要你会咳嗽,我就可以把你录成歌星。”由此看来,此言不虚。
现代录音技术使音乐听起来更完美、更动听,但那不是真实的声音。在演奏现场,任何一位演奏大师也难保不会出现失误。我们听一场现场音乐会,最享受的便是大师的临场发挥。当这段困难乐句即将到来时,我们与大师一样都捏着一把汗,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如果大师演奏得潇洒漂亮,我们心底里一致叫好;如果万一出现失误,也暗自为其鼓劲。但是,这种不可预知的变数在唱片里却无法找到,我们听到的永远是一场平淡的、毫无缺陷的演奏。
许多人迷恋现场音乐会,其原因还在于它是展示乐器之美以及演奏者技艺之高的唯一平台。且不说演奏家与现场观众之间心灵沟通所带来的彼此情绪的升华,仅就乐器本身而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现代科技手段能够取而代之。除了前面的后期制作“修饰派”外,录音制作的主流尚有一种“还原派”。对他们而言,无论前期录音或是后期处理,不是为了使声音更加优美而是能够最大程度地还原声音,使其听起来就像是原声一样。遗憾的是,目前世界上再顶级的音响设备,也不能够将声音忠实记录并完全还原。这些设备要么性能欠佳,不足以展现原声之美;要么矫枉过正,横添一些“莫须有”的音色。于是,耳朵与声音之间的直接交流,成为最原始、最可靠也是最不可替代的方式。
更有趣的是,不同的演奏场所能够带给演奏家及观众不一样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