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S·巴 赫
对于喜欢标新立异的人来说,三百年前的J·S·巴赫(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实在是太老了。尽管音乐学院的学生经常受到严厉警告:如果不好好学习巴赫,就不可能成就美好的音乐未来!但即便教师给学生布置巴赫的作业,多半也是出于技术训练的考虑。复调音乐的严谨与规整,被理解为古板与乏味,就像老巴赫这个人一样,似乎毫无趣味可言。诚然,如果对西方历史不甚了解,对古典绘画与建筑熟视无睹,对宗教与哲学一无所知,欣赏巴赫的确有点儿费劲。
除了歌剧——他天生不喜欢歌剧,也许是不喜欢歌剧那缺乏逻辑、华而不实、不够庄重稳健的风格——没有他不“觊觎”的音乐。说来奇怪,虽然对歌剧成见颇深,但对于与歌剧十分相近的清唱剧,却倾注了极大的热忱。绝大多数的清唱剧以宗教为题材,而巴赫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教徒。这些纯宗教音乐包括三百多部康塔塔(声乐)、数不清的众赞前奏曲、《圣诞节清唱剧》、《复活节清唱剧》、《圣母颂歌》、五大弥撒曲(其中以B小调、G大调和G小调为最)以及四大受难曲(包括马太受难曲、约翰受难曲、马可受难曲和路加受难曲等)。
巴赫的交响乐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六首勃兰登堡协奏曲》。请不要被协奏曲的标题所忽悠,虽然其中确有几首具备相互竞奏的协奏曲特征,但从总体上看,更像是交响乐。勃兰登堡者,乃勃兰登堡大公克里斯蒂安·路德维希。此公居于柏林,曾邀请巴赫到其宫里演出。巴赫于是作了一套曲子(由于借用了克滕宫廷的创作,故也有人认为是为克滕王子利奥波德所作),题献给勃兰登堡大公。
但是,大公对巴赫的殷勤根本没当回事,再加上这套曲目需要较为庞大的乐队编制,演奏起来难以驾驭,最后只好把曲谱以相当于废纸的价格卖给了腓特烈大帝的妹妹奇伦贝格公主。这位公主曾是巴赫的再传弟子,深知这套曲目的分量,将其细心保存,使其得以重见天日。
《六套勃兰登堡协奏曲》中,以第二、五、六号最受欢迎。
《第二号勃兰登堡协奏曲》之所以惹人注目,是因为它使用了一件特殊的乐器——高音小号。这是一种形制短小的小号,比少先队员吹的号还要小巧,但构造复杂,与正规的小号无异。由于它大量运用于巴洛克时期,故名巴洛克小号。我们从《第二号勃兰登堡协奏曲》开头的乐章里,就能感受到它的魅力。你只需用心捕捉乐队里那偶尔出现的、最为高昂的音色,便能找到巴洛克小号。听见它的声音,你就会感觉背后插上了翅膀,利剑紧握在手,顿时信心百倍,所向披靡。
《第五号勃兰登堡协奏曲》的噱头,是将乐队中害羞的、从不露面的羽管键琴派到前台,在一些关键的段落,让其出尽风头。譬如第一乐章的最后,按照古典协奏曲的格式,必须有一段由主奏乐器担任的华彩乐段,巴赫就选中了羽管键琴来炫技。在这里,羽管键琴的“华彩”发挥得淋漓尽致,宏伟华贵的气质尽得巴洛克精髓,很多人买这张唱片其实就是冲这一段来的。
《第六号勃兰登堡协奏曲》的编制独具匠心。它其实是六首里面最早问世的,专为中提琴而作。说来惭愧,我以前只知它类似于古典的中提琴协奏曲(实为大协奏曲),由两支中提琴与乐队进行竞奏。直到有一次拜读总谱,才发现我是多么的无知。原来,巴赫为了完美地体现中提琴的独特音色,居然别出心裁地将乐队中最不可缺少的声部,即小提琴去掉了。我们知道,小提琴是交响乐团的主角,是整个交响乐团的灵魂,而中提琴游弋于整个乐队的中间声部,融合各种高频与低频,起到不易察觉的和声作用。如果让中提琴跳出来独奏,则很容易被其他声部“吃掉”。因而乐队往往以小提琴为主,中提琴很少抛头露面。为此,巴赫不惜出此险招,干脆将小提琴逐出家门,以彰显中提琴的地位。难怪我们在欣赏这部协奏曲时,竟会觉得如此和谐,毫无高音突兀以及低音阻碍之感,奥秘就在于此。由此想到后世的作曲家,或许并不像巴赫这样上心,或许没能领悟到巴赫技术手段的独到,在写中提琴与乐队作品时(譬如柏辽兹的《哈罗德在意大利》)未多加思考,简单地将中提琴独奏置于常规的交响乐队之中,倒真有点儿敲锣打鼓迎娶陪嫁丫头的滑稽荒诞。
除《勃兰登堡协奏曲》之外,巴赫的《四首古乐队组曲》也不得不提。巴洛克时期的组曲与后世有点不同,后世的组曲往往是将一大堆繁杂的乐曲取其精华重新组合,而巴洛克组曲却是一套有固定格式套路的音乐形式。通常,组曲开头第一段为法国风格的序曲,采用快—慢—快的形式;中间部分可以是快速三拍子的库朗特舞曲、朴素明快的法国式加沃特舞曲或者庄重缓慢的萨拉班德舞曲等;最后一段往往以快速的吉格舞曲结束。在巴赫的《四首古乐队组曲》中,每一首都各有千秋。其中第二首用到直笛(即后世横握的长笛),可算是史上第一部长笛协奏曲,尤以最后三段(波罗乃兹舞曲、小步舞曲、谐谑曲)长笛轻快俏皮的演奏最有感觉。第三首一开头的法国序曲,旋律层层叠进,铺展有序,华贵庄严,“使人想到一大群显要人物沿着长长的楼梯鱼贯而下”(歌德语);第二段歌调(多被译为咏叹调,似不太准确)庄重缓慢,具宗教的崇高感,后被德国小提琴家Wilhelm改编成小提琴独奏,因只用G弦拉奏,故名为“G弦上的歌调(咏叹调)”
。
以上都是巴赫名为协奏曲、实为交响乐或管弦乐的作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巴赫没有真正的协奏曲。巴赫的协奏曲不仅数量多,且质量非常高。
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现存三首作品。前两首为通常的小提琴独奏,而第三首是需两把小提琴合作的双小提琴协奏曲。如果下次你在音乐厅里看到两位小提琴家站着与乐队同台演奏,那么他们演奏的曲目很有可能就是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如果两位名望相当的小提琴家不期而遇,这首协奏曲便是唯一能让他们一决高低的曲子。说它能成为两位小提琴家演奏能力的试金石,是因为两人担负的技术难度相当,旋律与节奏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孰轻孰重之分。唯一的不同,只是第一小提琴比第二小提琴要高五度音进行——对于训练有素的小提琴家来说,这高出的五度音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就听觉而言,恰恰是这五个音的距离,才产生了史上最纯美的双小提琴协奏曲。中国文人往往用“比翼齐飞”形容男女的缠绵恩爱,而巴赫的这首“双协”恰恰应了这样的故事。如果两只小提琴是一对情意正浓的情侣,两人一前一后(即相距五个音程)在草地上追逐嬉戏,其美若何!我曾多次在音乐会上与不同的小提琴家搭档演奏这部作品,反响最佳者,是与某著名爱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一位大美女的对奏,当时我情绪亢奋,演奏效果美轮美奂,其原因不言自明。
巴赫其他形式的协奏曲,如大键琴协奏曲、 羽管键琴协奏曲、管风琴协奏曲、意大利协奏曲(模仿意大利的趣味)等也非常有感觉。值得关注的是,他组合不同乐器所创作的大协奏曲(如双大键琴协奏曲、小提琴与双簧管协奏曲等),更具巴洛克意味,风格更为纯正。
键盘乐是巴赫的重点。自键盘乐器有记录始,其作品能被推举到至尊地位者,惟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这套曲目共有28曲,音乐界称其为钢琴文献中的《旧约》。后来贝多芬的《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被誉为钢琴文献之《新约》
。鉴于《圣经》中《旧约》比《新约》地位高,此套曲目在钢琴文献中不可动摇的王者地位就显而易见。世界顶级的俄罗斯钢琴大师、莫斯科音乐学院以及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创始人安东·鲁宾斯坦说:“不用多找,只要在《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中你就可以找到宗教性的、英雄气概的、忧郁的、雄伟的、哀诉的、幽默的、田园风味的、戏剧性的……各种性质的赋格曲。”
巴赫其他键盘乐作品还有:《法国组曲》作于再婚不久,因其轻曼典雅,有法国之风,故此得名;《英国组曲》作于克滕宫廷,据说是因采用英国式的前奏曲而得名。
最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哥德堡变奏曲》。哥德堡乃俄国使臣凯瑟林伯爵的宫廷键盘乐演奏家,曾拜巴赫为师。伯爵患有失眠症,需卧床听琴方能入眠,而每次都是由哥德堡抚琴陪侍。哥德堡苦于无新鲜曲目演奏,只得求助巴赫为其谱写新曲。巴赫为此写了一套变奏曲(主题与三十段变奏),获得一只装满一百枚金路易的金杯为酬劳。这套《哥德堡变奏曲》结构宏大,优美典雅,尤其是主题(取自为第二任妻子而作的小曲)及最后一段变奏(用意大利一首民歌及巴赫家族每年聚会必唱的《好久不相见》“集腋”而成),十分感人。我曾邀请一位美国钢琴家演绎《哥德堡变奏曲》全本,当最后一段“好久不相见”的旋律奏响,不仅钢琴家本人,就连台下的听众眼中也噙满了泪水。
与键盘乐一样,小提琴曲目也有所谓《旧约》的提法,而且这项荣誉无可争议地属于巴赫的《六首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与组曲》。时至今日,小提琴曲目的《新约》仍然无处可寻。在巴赫的六首曲目中,最精彩者,当属第二首曲末乐章的《恰空舞曲》。巴赫用源自古老的西班牙的恰空舞曲,在主题和25个变奏曲中,将孤零零的小提琴变成了一架巨大的、音效丰满的管风琴,正如德国音乐家施威尔所言:“巴赫用一个简单的主题,呼唤出了整个世界!”如果能够用语言来解读音乐,德国音乐家斯皮塔对恰空的描述也许堪称准确:“音乐的洪流从难以察觉的地方奔涌而来,显示出作者对小提琴技巧的最深切的了解,同时他具备着支配宏观想象的绝对能力,这是任何艺术家都难以与之比拟的。不要忘记,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把小提琴而已!我们从严肃雄伟处开始,经过痛苦不安的第二主题,过渡到一连串鬼怪般的三十二分音符,上下奔驰之后进入被阴险笼罩着的第三主题。那一阵阵颤抖的琴音,缓缓移动,像一道云幕飘悬在阴郁的山谷上。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将它团成一个巨球,向森林猛力摔去。树木呻吟摇动,树叶到处飞扬。由此我们进入到美丽庄严的D大调。傍晚的阳光照耀山谷,金色的光彩在大地中荡漾,溪水变成流金,倒映着穹宇,庄严夺目的霞光直冲云霄……到D大调将要结束的时候,音乐变得像管风琴,有时我们仿佛听到许多把小提琴在一起放声歌唱。”
除《恰空舞曲》外,第一号中的慢板(常被用作小提琴的“安可”曲目)、快板(其中有篇幅很大的赋格)、第六号中的前奏曲(常被改编成通俗音乐)等,不可不听。
巴赫的厉害之处在于,就连大提琴曲目的《旧约》桂冠,也同样被他所摘取,此即《六首大提琴无伴奏组曲》。这套作品问世之后,直至今日,尚无任何一位作曲家敢对其挑战,哪怕只言片语。说来有趣,这样的一件绝世孤品,当年却不被重视,绝少被演奏,埋没近两百年后,才被“现代大提琴鼻祖”卡萨尔斯从旧书店里意外地挖了出来,得以重见天日。不要唏嘘这部作品来得如此之晚,按照卡萨尔斯的说法:“大提琴就像一个美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不仅不显得苍老,反而愈见年轻、苗条、柔顺、优雅。”这是八十岁的卡萨尔斯娶二十岁的蒙坦内茨时所说的话。这套组曲中,其他曲目你可以丢弃一旁,但第一号的前奏曲非听不可。它气息宽广,流畅深情,朴实中见华贵,是所有大提琴家的最爱。
巴赫作品不可一一尽数。如果有兴趣,各种乐器的奏鸣曲、协奏曲、《赋格的艺术》、《音乐的奉献》等,都值得认真对待。
巴赫家族
历史上,名为巴赫的音乐家据说有两百多位,除音乐之父J·S·巴赫外,还有C·P·E·巴赫、J·C·巴赫、J·C·F·巴赫等。所以,下次你去音像店买唱片,如果发现巴赫名字的前面“画蛇添足”地多出几个英文字母,一定要意识到这几个字母的重要性,看清楚到底是哪个巴赫。
C·P·E·巴赫
C·P·E·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1714—1788)是J·S·巴赫(即老巴赫)的第五个孩子。这位活跃于洛可可时期的大师,曾任腓特烈大帝的宫廷大键琴师,长期居住在柏林的波茨坦——老巴赫晚年创作的《音乐的奉献》,就是去柏林探望儿子时被腓特烈大帝抓去“奉献”的。C·P·E·巴赫最大的贡献,就是不可替代地成为海顿以及莫扎特的偶像。他较早地(也许是首次)将原本三个乐章的Sinfonia(早期交响曲)变为四个乐章,而这种形制后来被“交响曲之父”海顿固定使用。他在柏林写的《柏林交响曲》与在汉堡写的《汉堡交响曲》都成为那个时期的音乐标杆。由于毕业于著名的法兰克福大学,相对于靠抄谱子自学成才的老巴赫,他的学问可谓大矣。他的专著《论演奏键盘乐器的真正艺术》
,从书名看就很具学术性,令人有拜读的冲动!在他的形式多样的器乐作品中,长笛的用途被发挥到了极致。除了大约七首长笛协奏曲,他还作有三十多首长笛奏鸣曲及无伴奏奏鸣曲。史上对长笛这件乐器倾注如此之激情者,除C·P·E·巴赫外,恐怕再无他人。究其原因,只因他的主子腓特烈大帝擅长笛,虽技不如人,但茶余饭后总要拿长笛来消遣。按照C·P·E·巴赫的说法:“你如果认为国王喜欢音乐就错了,他只是喜欢长笛;如果你认为国王爱好长笛,你又错了,他喜欢的只是他自己的长笛。”如此说来,作为宫廷音乐家的C·P·E·巴赫,写一大堆拍马屁的长笛作品也就不足为奇了。
J·C·巴赫
J·C·巴赫(Johann Christian Bach,1735—1782)是老巴赫第十八个孩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巴赫生有十一个儿子),更是巴赫最疼爱的儿子。因后来移居英国,人称“英国的巴赫”。从其好友、英国画家T·庚斯博罗画的肖像画看,他长相清秀,神态略带阴郁。二十五岁时,担任米兰大教堂的管风琴师,在此期间创作了歌剧《阿尔塔塞斯》,但被保守的米兰人认为过于轻浮,不受欢迎。后接受伦敦国王剧院的邀请,赴伦敦谋生。他一度被任命为英国夏洛特王后的音乐教师,但性情使然,一生潦倒,最终贫困而死,死后留下四千英镑巨额债务。他的作品以旋律动人、配器巧妙著称,尤其是一些古序曲、小交响曲,充满着洛可可精致细腻的味道。四十部大键琴协奏曲也都是精品。几部《为小提琴、大提琴而作的交响协奏曲》中,最著名的是其中的A大调(作品号284/4),优美中略带伤感,很符合作曲家的性情,也是古典音乐史上小提琴家与大提琴家罕见的对奏作品之一。J·C·巴赫与莫扎特是好友,莫扎特《第十二号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就是专门向这位朋友表达敬意的,两人的友谊一直保持到J·C·巴赫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