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到无声处方知太古情
何大治
缘起
在我的古琴老师王华德先生诞辰九十周年之际,许多的心事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思绪良多,无从下笔。作为一位颇有成就的艺术家,不论是古琴琵琶之精粹,还是古玩曲艺之乐事,也不论是孔孟之仁义,还是老庄之超然,先生都能把它们化为一种生活意趣。不管遭遇怎样,总是那样和谐谑趣而又耿直无羁,那样超乎寻常而又平易近人。在他的一生中,道家、儒家的思想对他的影响特别大。
1995年成都中国古琴艺术国际交流会上展出的扬州田氏百琴,其中有一张是王华德先生为之提名的。当时该项内容即是展出新斫的百张扬州古琴,并征求天下琴家为之命名,先生将邀请函给我看,问我有什么建议,那时我对古琴内涵所知甚少,哪有己见。第二天再去先生家,稍微喝茶后,先生说用“太古情”怎么样,并要我用篆书写出来。 “太古情”,什么是太古情?说实话当时我并不是很明晰,只仿佛觉得这里面所包含的更多是我们华夏先民所传之情吧。当然这个“情”字还有更深的含义,然而先生为什么情有独钟一定要取这个琴名?其实以前先生给我讲过明朝的潞王和潞王琴,有时还吟诵潞王琴上的那首名诗,的确我当时理解不深,印象较为模糊,随着后来的积累,对这“太古情”有了一定认识,但仍然不甚明白,直到近日看到学兄彭昌文先生赠送给我的一本古琴拍卖专辑《会到无声》中有关潞王琴的介绍,亦因长期跟随王华德先生,聆听他的教诲以及对古琴认识的提高,才恍然有所悟。“月印长江水,风微滴露清。会到无声处,方知太古情”,古琴古情,真是太微妙了,由此更感受到为什么老师对于古往今来的大师先贤有着崇高的敬意。
其人
二十多年前,我拜师时,先生已是六十来岁的老人了。只见他形象殊异:宽额秃顶,银发皓首,别具一种飘逸超迈的气质。他一生崇敬贤德,对往古高人的向往以及那种境界非常追求。在我们心中,先生旷达、诙谐,为人沉着痛快、厚道重信义,他就是一个高人。先生擅四川清音各种乐器演奏,其琵琶尤称一绝,在青年时就已被查阜西誉为“西南琵琶手”,而先生的古琴艺术更是享誉世界。他的形象与艺术被许多知道他的人称为绝版。
先生幼年入塾的时光并不很长,仅仅四年便辍学,十四岁即跟师学艺谋生去了。但塾师的严厉与自身强烈的求知欲奠定了他一生勤奋精进的基础。后来的技艺学识是与他的人生阅历共进的。他的勤奋超乎寻常,在八十五岁之前仍坚持天天练琴四个钟头以上,如因事耽误也要另找时间补上,其自律如此。“文革”时有很多的会,先生尝自制小弓,袖于衣内,像弹琵琶那样来练指。无论因工作外出或游历必携琴演练不辍。即使在炮火连天的抗美援朝战场上也不间断,川剧名家晓艇先生对此知之甚详,并为之佩服不已:“像这样的挚爱与勤奋岂有不成之理?”
先生为人处世,爱憎分明,生性豁达乐天,贾庶都可与之亲近,从不计较于人,他总认为各人修养不一,诸事一笑置之。先生是好动之人,他说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动就要落后,要生病,一日三转响(早中晚各一转,弹琴一响)成了生活规律。当时的长顺上街和中街还没有过分改造,尚留有老成都人的生活旧影,是少城里的主要街道。路面不太宽,街上三轮车与汽车混杂着争道而行。挑着菜担子的,自行车上挂着针线麻头的与过路的摩肩接踵,叫卖声与喝让声互为交织,街两边商铺一片火红,一派热闹景象。有一次学琴之后陪他老人家转街,无意中看到收摊位费的与摊主的相争甚急,结果还是摊主败阵,他老深为同情弱势,吟兴一来,顺口溜道:“热闹,好热闹,摆的摆摊摊,绾的绾圈圈,摊摊税不完,圈圈赚大钱。”有时候在住家小巷看到那些推着车子卖菜的或小商小贩被人赶得鸡飞狗跳,水果蔬菜散落一地,他老人家心痛不已,大声说“咋个得了哦……”
也不知什么原因,大约在“5·12”大地震前一年,他老人家总爱念叨一个顺口溜。那时老人已比较衰老,常爱和他的妻子乐秀清一起在离家两条街的焦家巷小茶铺吃茶。那是一个在市区已极少有的成都老式茶铺,小方桌竹椅子,几个老人一坐就是半天。这里有几个他的老朋友,有的已九十多岁了,有的七十多岁,也有和他一般年纪的,一样的怀旧情结,一样的聊过去,聊老故事,都说喜得好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次我也陪他去,一个比他岁数还大的老者一定要为他给茶钱,不多,就一元,老者大声说你比我穷,我来给,就是这样和谐与融洽。大家坐下来就问王老,又有啥子话说,他笑呵呵地吟道:“百尺竿头望九州,前人财产后人收;后人收到莫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末了自然又是一个语助词“嗨呀!”大约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或更早些,这时人们经济还不算好,一些小有收入者邀约几位书画家聚一聚,酒罢茶后,即兴书画一翻,他老不无打趣地来个顺口溜:“现在讲包装,穿一件西装;你说怪不怪,啥子都不带;身揣一杆笔,到处去吃席。”当然只是打趣而已,并无他意,书画朋友们听了也会捧腹一番。
先生爱书,且有很多藏书。就是到了垂暮之年,在他家的客厅里,每个座位上都有书和老花镜。那张名贵的明朝花梨木罗汉床上也全摆满了书,床背后地上也都堆满了书,真可说是异书满室。而像《天闻阁琴谱》《神奇秘谱》等稀世珍品则是锁在柜子里的,那是老人家珍爱得很的东西,我们都难得一见。先生有很好的记忆,所阅书籍几乎过目不忘,与人晤谈很多都是学问与典故中化来,让人易懂而不觉其生涩,也常于戏谑中略见针砭。
琴道
先生常爱提及古往今来的先哲及往古高人,古人之心、古人之情在心中占有很大分量,特有思古之幽情,却也身体力行。我初入门学琴时按当时情形是交了少量学费,可是没有多久,先生就说:“你要供家养口,收入也不行,以后就免了。”他说从前的人都讲义气,义气何等重要,何况我们弹的是古琴,更要以道义相交。
很早先生就传我《概古吟》,虽叹世事炎凉,先生却看得开,总是以坦然的心境面对。他常说:“名缰利索要统统甩去,功夫用在琴上,用在艺术上才是真的。”他高超的琴艺,高旷的胸怀以及亲和的人格,让我辈景仰莫及,能有这样的长者为师是我人生最大的荣幸。先生之名华德,的确占了一个“德”字,并自号“崇德散人”。有意思的是,曾经有几个美国学生要求给他们取个中国名字,他脱口就是王德道、王德大、王德高……有趣中足见其所崇。每讲到喻绍泽、查阜西、管平湖、傅雪斋、李庭松等老前辈,总是称道他们的人品学问。说在喻老那里不仅学了《高山》《流水》,查老那里学了《关山月》《潇湘水云》,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的为人之道对自己的影响。
《白虎通》说:“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先生就是这样以老祖宗传下来的道德规范要求自己,同时也这样要求吾辈。他的教学不一定在课堂,或在路上,或在茶馆,或在公园,随时都可以聆听其教诲。先生讲琴从无说教,都是以他的切身体会来教做人、教为艺。他常说中国是礼仪之邦,礼乐为教,道在其中,在弹琴中提高我们的素质。有时候他问我什么是古琴,未暇应答就接着说是古人之情,又问什么是古人之情,见我一时语塞,即又告诉我古人之情就是诚厚笃信,就是仁、义、礼、智、信,有时还用曾子三省吾身的道理释之。常说要弹好琴,先要做好人,很重视人品道德上的修养,说琴在古代是圣器,大多作为士大夫君子修身养性之用,不只是悦耳而已,并说“弹古琴,人心要正,人心正了,风气就正,人心正了国家才能昌盛,人才可以安乐”。
佛教对中国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中国佛教有个重要法宝,谓之“禅”,不执于相,注重心传,先生素养与之相关。他说弹琴是精神,精神的东西,全在于心,主张不能只注意表相,“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常说:“弹同样一首曲子,今天弹的和昨天不一样,今天有今天的心境,昨天有昨天的情趣,刚才弹的和现在弹的都不尽相同。”先生曾不止一次给我说过,香港雨果民族音乐精品中心给他出版的《蜀中琴韵》发行后,雨果公司有关方面问他满不满意,他说不满意,人家问为什么,他说此时和彼时所弹又不一样了,满足了就停步了,哪有满足之理?足见他对艺术的不断追求和治学的严谨。先生常说:“我们中国人讲究朴实厚道,弹琴也要朴实厚道,高妙而有意境,不然就苍白无力。”他的古琴要借鉴其他乐器的元素,并说,“只能借鉴,不能全搬,不能食古不化”,“古琴不能有筝琶之声”,更不屑于那所谓的繁手淫声。他弹的是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东西才可贵。要不执于古传,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他说他弹琴没谱子,他弹的是心谱。先生所说的心谱实际上是经过自己再创作,有着个人东西的结晶。这个不执是经过刻苦认真努力而来的,只要看他的书案上,随时都有各种各样版本的琴谱、书籍,经常都在研究,就会知道他的不执来之不易,先生古琴艺术的独到精深与无比奇妙而又意味深长,与他的独特治学分不开。
琴艺
琵琶是先生的本行。我有幸常听先生弹奏,曾听过《十面埋伏》《霸王卸甲》《前出塞》《忆我郎》等独奏曲,《十面埋伏》的气势和《忆我郎》的情思被他演绎得非常恰当。我还听过为他夫人黄德君(被著名新闻人车辐先生誉为“锦城歌后”清音大调表演家)以及清音大师李月秋伴奏的《忆我郎》《思凡》《西宫调》等曲目。他与同时代大师们的琵琶技艺,虽各有千秋,但其厚实自然无有过之者。 “西南琵琶手”是古琴泰斗查阜西赠与先生的亲切称呼,而“蜀中琴王”更是同辈朋友对他古琴艺术的由衷赞誉。
古琴音乐的审美至少可以分为两种情形:一是追求华美顺畅,珠圆玉润;另一种则略带涩味,其跌宕对比更为强烈,更凸显中华情趣。这抑或是庙堂与野逸之分吧。实则艺术之美应是多元而非一家而已。当然,如果我们都把古琴用钢琴、小提琴的体系来演练,也许2003年公布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就轮不到古琴了。“山至高则无树,水至深则无鱼”,我觉得先生的琴艺应是倾向那略带生涩之美,这仅仅是个人认识而已。因而笔者以为先生的古琴艺术,从技艺手段来说,不只是墨分五彩,更带有润含春雨,干烈秋风的东西;从表现形式来说,亦恐非仅是顺序思维,每每出于意料之外。
先生所弹奏的古琴曲约有四十余操,能够知道的有香港正大雨果民族音乐精品制作中心灌制,国际文化交流音像出版社出版的《蜀中琴韵》十二首,计有《醉渔唱晚》《高山》《流水》《忆故人》《佩兰》《猿鹤双清》《水仙操》《洞庭秋思》《普庵咒》《广陵散》《潇湘夜雨》《短清》,以及大约在1996年录下的六首《神人畅》《渔樵问答》《梅花三弄》《关山月》《阳关三叠》《潇湘水云》,另外常能听到的尚有《南平沙》《长清》《搔首问天》,而《孤馆遇神》是绝少弹的,遗憾的是跟随先生那么多年竟没有问过他所弹的其余曲目。
先生受学于蜀派古琴,且很热爱蜀派,常给我们讲蜀派的源流、师承关系以及对于琴界的影响等。每次谈到蜀派,老人总是喜形于色,无不自豪地说远在唐朝赵耶利就说“蜀声躁急,如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提到“激浪奔雷”就会想到《流水》,他说蜀派开山祖师青城山中皇观道士张孔山增加的“七十二滚拂”颇为不凡,贡献特别大,从此蜀派《流水》真的有了激浪奔雷之势,那气势如万里长江一泻千里。《流水》一曲当是先生的绝唱。他在原有的“七十二滚拂”里掺入错综复杂的手法,有评者认为是运用了琵琶的技法,实则其繁衍当不止一二种法子可以概括。先生左右手的配合天衣无缝,其缜密处几不容针,即他所说的“密不透风,疏可走马”,这种对比将汹涌澎湃的水势生动展现,让人遐想无尽。一曲《流水》臻于神化妙境,“这个是学不来的,只有多观察,多体会才能得到”。他说,“香港的唐健垣亲眼看了,还用摄像机拍了都没有拿走,自己都说太神奇了,真是不容易得到”。而我曾经千百遍地看先生弹,真的太幸运了,却也没有瞧出个中端倪,难得要领。可幸的是,我跟先生学《流水》时是他琴艺最成熟而精力又最好的时候,他也很高兴教我,自当是毫无保留的传授。然而先生的教学方法很特殊,极少说教,常常点到为止。有时给我演示完了会问:“你看到啥子没有?”他说这是妙法心传,不立文字,多看自悟。先生就是用禅宗“拈花”故事给我上的第一堂古琴课,后来一直就是这样身教教之,让我有更多的体会空间,这个方法因而也滋养着我的艺术生命。在他所弹的古琴曲中,《流水》是他的最爱,似有非其人不传的感觉。记得有一次,在他家玩得很晚了,当我告辞已然出门了,他又把门打开拉着手问我:“刚才说的记着没有?”我连说记着了,记着了。他还问我:“是啥子?”我重复一遍后,他连说:“不传,不传。”先生这才松开手,放心地把门关上。看到这位八十七岁老人脸上的高兴与释然,我比什么时候都激动,尽管老人家是略带几分诙谐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