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我比以前有更多时间到先生家去。每次去了他就要我弹几曲,弹毕也总会点评几句,有时几乎是在给我补课。那时,我心里时常会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激,毕竟他老人家已是这样高龄了。本来我应该在他膝下多多承欢才是,结果还要他老人家劳心费神。先生常说,“艺术不是自然的再现,应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是通理,但这不是为生活而生活,去做个什么东西,去找个什么样子,而是人生的经历与体验,际遇与观察。要深入其中,跑得出来,最终发于心声,正如大千先生所说,是‘感情的流露,人格的表现’,因而老师的琴艺心声还是一个‘情’字,他的口头禅就是‘琴者,情也,以琴移情也’”。先生还说,要说遭遇,他有过苦难的少年和艰辛的青年,还曾遭匪劫,独自在雷霹电闪中冒雨夜行,在都江堰宝瓶口亲眼见到放木筏的连人带筏被卷入涡底,两岸一时惊骇莫状。他说如果没有这些经历,今天的《流水》恐怕要逊色许多。虽然先生热爱蜀派,但并无门派之见,每每告诉我们要向别的流派学习以长见识,取其所长,充实自己。
先生的《忆故人》是非常感人肺腑的一曲,他说这是心存对老师的怀念之情而弹的,对老师的崇敬与爱戴、怀念之情,由衷于心溢之于颜,常常弹《忆故人》时都给我讲:“我是在怀念他们,想到龙老、易老、查老、喻老、侯老诸位先生,《忆故人》是思念之情发之于心,出之于指,《忆故人》就是要体现一个‘忆’字,忆什么,要忆他们的恩德,忆他们的为人,道德情操,这个重要得很。”所以先生弹《忆故人》特别深情,有时一句甫完尚未接下句,在这间歇处,你会觉得时间仿佛凝滞停顿了,听者会随着情绪发展或屏息而若有所思,一曲下来,还久久沉浸在忆昔的思绪或晤对之中,清寂绕梁的意境于斯毕现。有时听先生弹《忆故人》又会是另一番境地,会觉得像是在与人交流,时或是稍微的争语,时或是慢条斯理,或太息良久,三叹其慨,这一首文曲和他的《流水》形成鲜明对比,呈现的意境完全不同。先生常说“老子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于琴如何,这个是意境,是境界,不能仅仅停滞于千人一面,千手一曲,不能着相”。又说“这个叫形而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要晓得道与器是什么”。这些都是先生给我说琴时常常谈到的,但他不会给你细分道理,是要让学者自己去体悟,并会时不时问你悟到没有,当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他听后,如果是对的,他总是笑着说“对啰,对啰”,如有差异又再指点。先生所传的这些让我终身受益,假如有些东西总是执于相,执于现成,没有超越与升华,可能永远只停留于一般匠人。
《醉渔唱晚》是先生很得意的一首,想起我初学这一曲时,先生在弹的过程中我就有感受,觉得在江天浩渺或薄暮水岸那渔者的放歌,准确点应是将鱼换酒以后,喝得二八阑干时的醉态,尤其几组切分音所表现的简直就是渔者醉得走起路来高一脚矮一脚的踏歌。那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完全是一首宋词,一幅宋人山水小品!我跟先生学的最晚一首是《佩兰》,当时先生已八十多岁了,我意识到学这首曲子的抢救性。这也是我学得最艰难的一首,那时先生记忆已衰退,很多都只能弹而不能说,每次只能学一两小节,有时还前后错位,又重新来,加上黄德君师母正在病中,先生还随时要照顾她,后来我是连学带拼地勉强弹完,但已和先生原曲有很大出入。而先生的《广陵散》《搔首问天》《潇湘夜雨》《洞庭秋思》等名曲,也是老人十分看重的,可我都没来得及向他老人家学,这是我一生中最为遗憾而又无法追悔的事。先生教琴多半都是口传心授,而他老人家的很多曲子和传谱又多有不同,许多没有现成谱子,全靠一句句传,无疑这也是我最受益的。如《猿鹤双清》《佩兰》《神人畅》这三首至今无法用他谱来弹,《高山》《流水》是用侯作吾的本子以及先生所传而成。另外几曲虽有本可循仍是先生句句传出,《普庵咒》《醉渔唱晚》《关山月》《概古吟》等等都是这样,尤以《流水》《忆故人》说得最多,弹得最难。我跟随先生学琴的前几年是规规矩矩一点一点地学,后来是认认真真听,以后基本上是先生说,我也说。因为很多时候是陪他老人家转街,边转边说。他老所谈的不仅是琴,内容很丰富,而且很有趣,多数时候不忍离去,分手时先生总说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一直跟随先生,一直跟他学,他八十多岁仍然给我说琴,有几次我弹《猿鹤双清》,他听后都说:“太紧了,要有空间感,不然太实,有实无虚就不灵动,要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没有虚实,弹得再怎样也流于一般,甚至于‘油’,琴最怕弹油了。”他说,“像《忆故人》,有时的停省是一种疏中之疏,此时无声胜有声。”“宽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这也是他说琴时常引用的,他说“《神人畅》的有些地方就要密不透风,有时又需有走马之疏,密不是紧,无论再密,也一定要出得了气。”疏密关系虽是通理,但经先生指点受益匪浅。当然先生也并非首首都细评,有时会用他特有的谑语指出,让人得到平时难以领会的东西,只可惜那时我治学无方,没能将他老人家所讲的记录下来,实在丢了不少珍贵财富,悔之晚矣。
收藏
先生酷爱收藏。他不仅自己富于收藏,长于鉴赏,见过不少家传珍玩,更是亲到旧时王府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作为古玩收藏家,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得失差距很大,然而他总是胸怀坦荡,笑看人生,笑谈世态百相,可谓之“超然”。对于自己所收藏的古玩珍品,虽视如生命,有时却又相当大方。记得有一件清代大书法家的书法,在当时朋友中交流也要三四十万元,有人予以高价先生都没有出让。没想到在一次豪谈后,竟以十分之一不到的价格让人拿走。他还曾将一张宋琴送给一位香港琴家,他说这个叫“宝剑赠英雄”。谁曾想到,那已是经济浪潮翻涌,唯钱唯亲的九十年代呀!年前,先生还曾将他珍藏多年的一册宋刻佛经捐赠给成都大慈寺。老人家就是这样高怀,他时不时还不无诙谐地说,从前人们说物各有主,还应加上四个字“主不固定”。先生的这种胸襟真正令人佩服,谓之“大玩家”实不为过。
先生最为心爱的收藏还是古琴。据说他曾经拥有至少十三张名琴,其中有两张唐琴、三张宋琴,还有一张元琴以及几张明清时期的。其中最为著名的要算“华夏正声”,这是他最得意最钟爱的、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宝物,是先生在北京时得于故宫传出的唐琴,据先生讲这是晚清张莲舫所藏。先生在京时查老问“有无古琴”,当得知“没有”后,查老当即写一张纸条,要他到琉璃厂文物仓库挑选而得。溥雪斋老看到说这是张莲舫在故宫太监手上得到的。此琴无弦无轸,查老还为此赠送一组宋代的和田玉轸以及冰弦一套,后来带回成都经李星棋先生破腹修好,该琴得以完善。腹内右侧有“开元十三斫”,左侧有“大唐咸通二年雷威制”等字样,后来书画家赵蕴玉为之题跋,经篆刻家刘秉谦镌刻于琴底,于是更添光彩。先生在20世纪年代将一张刚得到不久的宋琴请他的老师龙琴舫先生品鉴,龙老赏玩抚弹后说是上好东西,音质纯亮清丽并希望留弹一段时日,先生当即双手奉上,说老师喜欢就请收下。另有一张宋琴被一位知名琴家借去而又将之私自出卖了,过了很久先生都不知道,还是后来别人在某古玩店看见了告诉他的,才去讨要。借者说我要用钱,你老哥支持一下,就让了我吧。几经交涉仅以一张明琴作偿。先生说,天下岂有这样怪事,竟敢把借来的东西拿去卖了,也敢用这样的钱。有一张宋琴送了一琴家,还有一张元朝古琴名为“金律”,我曾多次弹过,形制音色都极佳。有张民国著名金石书法家盛光炜题跋过的明琴,以及新繁龙藏寺住持雪堂和尚用过的琴。当然这些古琴早就没有了,他身边曾有一张民国时期著名琴家卫仲乐、张子谦监制的汉木琴,音略小而清亮。写到这里我才知道为什么从前先生总说要寻够十三张古琴的缘故,这也许是老人久久地留念着他曾经的辉煌——十三琴斋主人的身份吧。
雅集
先生十分怀念过去的古琴雅集,他说以前琴会不像现在复杂,如北京溥王爷家的琴会也没有什么大排场,但场地雅洁,陈设极精致,那种少长咸集,其乐融融的和睦气氛,的确体现了“大雅”之风;又如50年代喻老家琴会时诗书画毕具,尽显“儒雅”之气;还有许云衢家雅集后各送一枚柚子的趣事。先生有这样一则小记:“壬寅秋许云衢先生约龙琴舫、俞绍泽、卓希钟、邹海帆及余到他家琴会,一点,诸老到齐,琴桌设于柚林下。龙老《墨子悲丝》,喻老《流水》,卓老《平沙》,海帆兄《普庵》,余《醉渔》,至晚间八点兴尽而返,许老每人赠柚子一枚,食之香甜……”“现在这种感觉已很少有了,以后你们应想法追寻这样的乐趣。”顺便一提的是,有时三两琴友在先生家小聚或笔者寒舍抚琴,我们都提出先生应该成立一琴社,老人家很开心地说:“美国海伦有乾坤琴社,我们现在的聚会不就是你们的乾坤琴社吗?你们搞,我老了,该看你们的了,看到你们我就很高兴了,这个就是我们大家的乐事。”于是这样我们就有了自己的琴社了,至于什么时候成立,谁是社长,大家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友人
先生的朋友很多,古琴界、曲艺界、古玩界,还有不少书画界的,如施太夫子。由于施孝长太夫子是我的金石书法老师游丕承先生的老师,我们也时常提起他。施太先生不仅是著名的书画家,还是古琴高手,他曾经有宋明古琴数张,晚年虽不复抚琴,然而尤有志趣,曾一度每周都请先生为之弹琴,并说“华德你来弹给我听,你弹得好,我老了弹不动了”。提到这事,先生还模仿着当时施老的口吻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四川省文史馆馆长刘孟伉与先生也有交谊,曾听过他弹琴,并有诗记之。画家赵蕴玉与先生都是喻绍泽老人的弟子,他俩情谊极深,交往亦笃,赵老还有多幅书画为赠。值得一提的是先生与著名画家陈子庄的友谊,陈家座上客常有先生的身影。一次正好有人来找陈子庄求画,子庄先生几笔画了幅南瓜,来者将画拿到后说这个南瓜不圆,子庄先生顺手拿回说菜摊子上的就圆,当即把画转赠给王老。先生讲了这个故事还自个吟诵起东坡先生“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诗句来,并说弹琴也是同理。另有一位是常常与他一起“斗法”的老友收藏家毛永寿先生,两人之间互赠的礼物都是殷商玉器、秦汉砖瓦。于此仅举数人以见友谊而已,他说“这都是良师益友,君子之交”。
怀念
先生积极向上的精神和对艺术的追求,超然的心境,高尚的人格,是有口皆碑的。1995年,《成都晚报》对第二届成都中国古琴艺术国际交流会专门报道中,予以先生“调高格古”的评价,亦如先生为他的“唐大爷”(先生谑称自己的唐琴为唐大爷)起名“华夏正声”一样,当之无愧。他留给我们的莫大的精神财富将永远为我们所珍爱,并代代传承。
如今,先生已驾鹤西去,许多朋友要我谈谈,这个我真不敢妄论。虽然对于古琴的热爱已成癖好,琴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是与生俱来的情愫,甚至有“琴我如一”之感,那种心醉不可言喻,但由于不够努力,所知甚微,每觉愧对恩师,因而仅就我与先生的相处做一点回忆,不免粗浅,也希望借此得到专家同道的指教,以为引玉之美。
(何大治,四川成都人,画家、篆刻家,琴师于川派琴家王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