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派古琴叶介福一脉之“流”与“变”研究
董雯雯
蜀地古琴有文字和实物可考的历史约为两千多年,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使古琴得以在蜀地“生根发芽”。目前的琴学研究,大多将清末咸丰年间于青城山习琴悟道的张孔山视为蜀派古琴流派因地域不同,所产生的时期也不同,四川古琴流派的确立大约在清代,后又有“蜀派”、“川派”、“泛川派”等诸种称谓,本文使用“蜀派”这一概念。古琴之鼻祖,在其众多的衣钵弟子中,又以叶介福、顾玉成两脉琴艺生生不息传至当下。之前的巴蜀琴学研究,曾对流派琴人的传承关系及风格渊源作出过或宏观或微观的讨论,但尚未对其某一支脉的传承关系做出过细致梳理。本文所关注的是“叶氏一脉琴学之流与变”(叶氏,即叶介福之简称,下文同)这个中观的问题。在笔者看来,对此种“古琴流派支脉传承”中观问题的梳理,一方面为巴蜀琴学的宏观研究奠定了细节与脉络基础,另一方面又为对某一琴家、琴曲乃至琴器的研究给出了结构框架。概而言之,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梳理叶氏一脉的琴学流-变关系:第一,透过对明清之前和明清之际蜀地琴艺的简要描述,为叶氏一脉乃至张孔山的琴学传统提供一种文化渊源;第二,以《天闻阁琴谱》中《流水》一曲为例说明张孔山等人对蜀派古琴的承传与创新,同时对叶介福一脉蜀地琴人的传承关系予以细致梳理;第三,以喻绍泽、曾成伟两位叶氏琴脉的当代传人为研究对象,在当代文化语境中分析这一脉系的现状并处理传统-创新、文人化-职业化、小众化-大众化等等重要关系。
一、巴蜀琴艺古代传统述略
四川地区是我国古代文明产生最早的区域之一。据《说文解字》所释,“蜀”字本义为“葵中蚕”(即桑蚕)。汉人桓谭《新论·琴道》载:“昔神农氏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直到今天以蚕丝做的丝弦都为各派琴家普遍使用。蜀中自古多产优质桐木,在白居易的《夜琴》中有“蜀桐木性实”的描述.可见,蜀国盛产优质桐木与植桑养蚕的历史,为孕育蜀地古琴具备了基本的条件。
蜀地称“天府”,自古因地理所囿相对独立,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人杰地灵,种种条件均成为蜀中古琴发展为一个流派的基础。自上世纪50年代始,蜀地汉代抚琴俑大量出土,尤其在绵阳、资阳的东汉墓中出土了为数不少的陪葬抚琴俑,在蜀惠王朱申的墓葬中还发现了站立抚琴俑。除了不少描绘弹琴鼓瑟场面的汉画像砖之外,雅安至今还存有刻着“师旷鼓琴图”的汉代高颐阙。众多的实例证明古琴早在两千余年前就是四川地区常见的一种乐器。四川最早有关古琴的文字记载出自西汉,并于历代涌现出大批古琴名家,如西汉的扬雄、司马相如,三国的诸葛亮,唐代的李白,宋代的苏轼,他们不仅作为一代文豪或是伟人为人所熟知,同样也都与古琴结下不解之缘。文风盛则琴乐兴,蜀中古琴也因他们的声望在文化交流中引人注目。蜀派古琴正是扎根于如此深厚的历史传统中,才逐渐发展成为中国古琴艺术中最重要的流派之一。
明清之际,四方墨客多聚集蜀地天府,“琴”成为文人传情达意表露心迹的重要形式。明代诗人杨承鲲在《题戴进山水抱琴图歌》中流露出文人追寻知音的心迹;蜀地琴人杨正经曾为崇祯皇帝的古琴老师;文学家杨升庵监制的古琴实物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清咸丰、同治、光绪年间,蜀地的古琴发展迅速。大量的琴人汇聚此地,其中代表人物有曹稚云、钱绶詹、冯彤云、张孔山、唐彝铭、叶介福、顾玉成等等,他们在四川整理琴谱、举办琴社、广济琴才,名声大振。光绪元年张孔山作为清客在唐彝铭的协助、叶介福的资助下共同编收了《天闻阁琴谱》,此谱成为明清以来收录琴曲最多的琴谱。共收录了一百四十五首琴曲,同时还搜集了许多关于琴学、琴律及如何给古琴上弦的详细方法。另外,琴学著述还有《琴谱》(二卷)、《操缦录》《琴音古选》《琴操二阕》等。琴人、琴曲、琴学理论构筑了蜀地古琴形成流派的基本条件。
二、蜀派风格的确立与叶氏一脉之传承
张孔山,法名合修,号半髯子,清末人氏(具体生卒年月无考)。自幼在杭州就跟随冯彤云学琴,咸丰年间(约1851~1861)云游至青城山中皇观,潜心修道习琴,后寓居二王庙。张孔山高超的琴艺使他在川名噪一时,常应邀与都江堰、新都等地的琴友雅聚,与当地的文人、琴人交往密切。据考,灌县道士杨紫东、新都县令唐彝铭、成都琴人叶介福、华阳琴人顾玉成、新都龙藏寺雪堂大和尚、钱绶詹等人均与其过从甚密。张孔山广授琴徒,《新都县志》载:“光绪中,邑令唐彝铭设琴馆于桂湖,延张孔山嫡传弟子魏智儒为师,得其传者遍蜀中。”桂湖畔的琴馆,是清季有记载的蜀地重要琴馆,其功能不仅仅是古琴教学,也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琴棋书画诗酒茶,墨客相会不拘一格。新繁龙藏寺住持含澈大和尚也是好琴者,其艺术造诣非一般,善诗文,通音律,尤钟爱古琴。张孔山及其弟子常常在龙藏寺弹琴会友并教授僧众琴艺,1868年寺内修建了“妙音阁”,一时间成为众琴友谈乐抚琴的聚集地。一时间,道、僧、仕群贤毕集,中国传统文化中古琴与儒、释、道的密切关系在近代蜀派的琴家交往和琴学琴艺中被精彩地呈现出来。
张孔山把悟道修真的过程完全融入他对琴艺的追求当中,从他遗留的著述和琴谱可以想见其所追求的琴声清淡不浊,和静不媚,沉寂悠远,无为无我,琴意希微玄妙,返璞归真,指法之变,极天人之际。他将豪放豁达自在的气韵和道家“道法自然”、“上善若水”的情怀融合在琴曲中,追求着人与自然的统一。光绪二年(1876)张孔山在新都县令唐彝铭的协助、成都琴人叶介福的资助下刊印了有史以来收集琴谱最多的《天闻阁琴谱》。
《天闻阁琴谱》的问世为四川古琴流派的确立奠定了理论与实践基础。除集琴曲一百四十五首,还对琴律、琴学、技法等琴学基本问题进行了详细的诠释。所编琴曲中《高山》《流水》《孔子读易》《醉渔唱晚》都是经由张孔山亲自改编、加工而成,通过他悟道修真的体会,在琴曲中融入了道家的哲学思想,意境深邃,耐人寻味。同时,《天闻阁琴谱》中还有诸多曲目是经过蜀中琴人在原来记载琴谱的基础上再次创作加工,如唐彝铭的《万国来朝》《山居吟》《双鹤沐泉》,曹稚云的《塞上鸿》《静观吟》,张孔山的《化蝶》《醉渔唱晚》《高山》《流水》等曲目。四川的琴家在对这些曲目重新整理的过程中增加了许多创新的技法,丰富了曲子的内涵,使琴曲融入了蜀地琴人弹琴的风格特色,其中《流水》一曲最为突出。与最早的琴谱《神奇秘谱》中的《流水》相比,张孔山增加了独创的第六段的“七十二滚拂”,成为近现代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
目前的研究认为,张孔山与四川成都叶氏(叶介福家族)、华阳顾氏(顾玉成家族)、什邡刘氏(刘应琨家族)、新都魏氏(魏莫愚家族)发生着或直接或间接的琴学师徒关系。同时他广结琴友,与杨紫东(道人)、含澈(和尚)、唐彝铭(地方文人)等琴家常有来往。不过到目前为止,与张孔山有明确师徒关系并传承至今的琴人谱系唯成都叶氏与华阳顾氏。华阳顾氏一脉民国以来已出川,也就是说,叶氏一脉是现在蜀中张孔山亲传子弟中脉系清晰、传承不辍的极重要的一支。
关于张孔山与叶介福的师徒关系,在《天闻阁琴谱》之初版《流水》一曲的题解中得到最清晰的表述与佐证:余幼师琴于冯彤云先生,手传口授,所习各操尚易精熟,独此曲最难。且诸谱所收《流水》虽然各异,其实大同小异,为此操之六段迥相悬绝。余幼摩既久,始能聆其神趣。即当时师我者顾不乏其人,惟叶子介福得其奥妙,且恐斯操之失传也。可见,叶介福不仅为张孔山非常器重的得意门生,亦是得其《流水》真传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作为中国第一部《中国音乐史》的创编人,著名教育家叶伯和在他的《诗歌集》第一期《自序》中讲道:“……成都叶氏向来是得了琴学中蜀派的正传,族中有位号介福的老辈,从前造过一百张琴,刻过几部琴谱。族中能弹琴的很多,我从小熏染……”叶伯和:《叶伯和著述丛稿》,成都迪毅书店1924年版。从叶伯和的描述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叶介福在古琴方面的具体成就。
目前有关叶氏家族古琴传承的资料较少,但叶介福作为张孔山的嫡传弟子接过衣钵,其女叶婉贞幼承庭训,自小耳濡目染,琴艺受到家父叶介福的亲传是可以确定的。同时,《今虞琴刊》也有叶婉贞抚琴授徒的记载:“……叶介福之女,在成都女师教授弟子甚多;廖文甫学宗叶氏为天闻阁嫡派。”廖文甫是喻绍泽的舅舅,喻绍泽自幼跟随舅父习琴。1956年,喻绍泽凭借卓越的琴艺进入音乐学院教授古琴,从一个学外语的旧式文人转变成新式的古琴教师,身份的转变使他今生注定与古琴结下不解之缘。旧式文人出身的喻绍泽不仅面临着生活和社会制度的交替,其琴学观念也面临着新的转换。曾成伟为喻绍泽的外孙,现为四川音乐学院民乐系专业古琴教师,其随外祖父喻绍泽家传习琴。在当代社会意识形态下,作为职业音乐家的曾成伟继叶氏一脉之真传,更担当着开蜀派之新声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