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现代琴人的身份认同
(一)喻绍泽:旧式文人的抉择
喻润(1903~1989),字绍泽,是琴界公认的古琴教育家、演奏家。他毕业于省公立外语专科学校英语系,十五岁随其舅父廖文甫修习古琴,过人的天资加上自身的勤奋使得他的琴艺突飞猛进,1956年成为四川音乐学院专职古琴教师,抚琴生涯长达七十年,对蜀派古琴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30年代时期,成都琴人裴铁侠好琴,与喻绍泽交往甚密。其时江南“今虞琴社”成立,发一启事希望各地琴友组织琴社,恢复琴学,弘扬国乐。受其感召,1937年,喻绍泽、喻绍唐兄弟及裴铁侠等古琴爱好者组织成都琴友,成立了蜀派现代历史上最早的琴社——律和琴社。1937年查阜西来成都时,成都琴人专门为其组织一场雅集,听完喻绍泽所弹《流水》,查阜西握住他的手说道:“我有幸听到了真正的西蜀之声……”后来,査阜西在其重要著述《查阜西琴学文萃》中记载:“其人(喻绍泽)风度娴静,依我个人印象在律和琴社中,技艺应推第一,所弹《流水》正是张孔山派,就中滚拂一段运指最为灵活,出音优柔,今时弹《流水》无出右者。”
50年代初,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巨变,作为旧式文人的喻绍泽面临着人生最重大的转型。之前喻家有地三十多亩,靠地租生存,解放后被划成地主。喻家家族庞大,人口众多,减租退押令其失去生活来源,饱受生活艰辛的中年的喻绍泽在内心依然坚持着对古琴的执着,并未因生活所困远离琴修。顾念旧好,忧及古琴在新中国的传承与发展,时任中国音协副主席、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的查阜西于1956年特意致函西南音专(四川音乐学院前身)院长常苏民,推荐喻绍泽到西南音专从事古琴教学工作。对于喻绍泽来说,这既是一次关及生命的机遇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生命方式的转型。新中国成立前,喻绍泽与古琴的关系即如传统文人之于琴,是个人雅好也是旧式文人的身份标识;进入音乐学院之后,喻绍泽专业从事古琴的演奏和教学,古琴的“职业化”和“舞台化”成为他职业生涯所面临的新的挑战和契机。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主席提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指示,党和政府大力提倡注重优秀的传统文化,古琴成为中国音乐家协会重点抓的环节。“中国民族音乐研究所”在全国范围内征集的大量琴谱,成为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在新的历史环境中,琴人们不囿传统,一再探索新的演奏形式。中央及各地的广播节目中也不断地播放古琴演奏家的演奏,剧场、工厂也成为经常演奏古琴的地方,古琴不再是“曲高和寡”遇“知音”才弹的乐器,普通百姓开始接受旧时文人情结深厚的古琴。这种新鲜的社会空气和对古琴的认知方式,明显影响到喻绍泽的古琴职业生涯。
正式进入音乐学院工作后,喻绍泽一方面整理琴学传统、恢复琴社雅集,一方面致力于古琴职业化教育和舞台化表演的探索,并创作七首以新社会为题材的琴曲以呼应宣扬古琴创新的实时文化环境。
在他为教学编写的《古琴概述》(提纲)中,提出“苦磨巧弹成妙指,妙指飞舞出妙音”的教学艺诀,对古琴技法、琴学理论、学习方法等二十七个方面作了详细的阐述,为恢复蜀派琴学传统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同时,他为拓展教学内容,对《孤馆遇神》《高山》《春山听杜鹃》《幽兰》琢磨打谱。《孤馆遇神》等曲目深受琴人的喜爱,喻先生打谱出来后广为流传,成为蜀派琴人最善弹的琴曲之一。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喻绍泽就致力于恢复琴人雅集的传统,1937年他与裴铁侠等人成立“律和琴社”,1948年又成立 “秀明琴社”。新中国成立后,在吕骥先生的倡议下,喻绍泽等人重新恢复了琴社传统,于1979年成立“蜀新琴社”(半年后更改为“锦江琴社”),作为发起者之一,喻老见证了近代成都古琴社团的发展,在琴坛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他的琴德如同他的为人,言传身教于他的学生。
在新的历史环境中,喻老先生为古琴的情感和存在的意义赋予了新的历史使命,教学中的曲目除了传统的代表曲目外,还有他自己创作的歌颂劳动人民,体现社会主义建设中繁荣景象的曲目。除了创作《欢庆》《光明颂》《除夕》《耕歌》《春天》《思念》《采茶歌》等七首新作品外,还改编了多首革命群众歌曲在古琴上演绎。喻绍泽先生创作的琴曲大多是反映当代普通劳动人民生活观和音乐观的,他把劳动人民积极的心态,高涨的热情,投入到劳动当中的情景从古琴上表达出来。《耕歌》是其中最具代表性曲目之一,其创作的灵感源于60年代喻绍泽与音乐学院同事一起下乡到农村,在劳动中对生活的体验。此曲用欢快的节奏、明亮的音色表达了劳动人民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是农民辛苦的劳作和乐观的生活态度的真实写照。《欢庆》是喻绍泽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而作。乐曲通过多种锣鼓节奏反映祖国繁荣富强,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人喜上眉梢的欢乐场面。
1956年喻绍泽随四川代表团赴北京参加全国第一届民族音乐周,为首都人民献上蜀派代表曲目《流水》,并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1964年喻老应邀参加了第一次全国古琴打谱会。四川音乐学院与西安音乐学院有互相交流老师讲课的传统,1961年,喻绍泽作为交流人员到西安音乐学院执教,专门编写了西安音乐学院教学计划和教材(手稿由曾成伟保存),在那里掀起了一阵学习国乐、倡导传统文化的风潮,教授了许多优秀的古琴学生,得到西安音乐学院领导的高度评价。喻绍泽先生在他的抚琴生涯里桃李满天,许多国外的学生、研究者都慕名而来向喻先生求教琴法。
(二)曾成伟:蜀派古琴的学院化与职业化
曾成伟是喻绍泽之外孙,十五岁跟随喻绍泽习琴。从小在古琴氛围浓厚家庭里耳濡目染的曾成伟,不但继承了蜀派古琴的琴风,还形成了其个人的演奏风格。“曾成伟琴风稳健豪放、实而不华,音色淳朴清丽,下指稳重而又干净利落,无一丝俗气。既有文人凝重典雅、不事小巧的气韵,又兼音乐家技法精准、演绎严谨的功力。” 这是圈内人士对曾成伟的评价。2009年曾成伟先生被确定为四川省古琴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从廖文甫到喻绍泽再到曾成伟,蜀派古琴叶氏一脉的琴学生命在第六代传人曾成伟先生这里得以延续。曾成伟不仅在南京、天津、上海多处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还多次应邀出访英国、日本、新加坡等国家,举办音乐会、讲座、教学的一系列活动,走出国门的他向世界展示了蜀派古琴的魅力。他先后发行了个人专辑并琴学著述。1997年,他在香港举办了个人独奏音乐会,获得空前成功。香港民众第一次聆听到来自内地蜀派古琴的声音,在香港古琴圈里引起了一时的轰动,同时为川港两地文化交流活动奠定了基础。1998年,曾成伟先生在北京音乐厅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当时北京古琴界吕骥、冯光钰、王迪、吴钊、郑岷中、张铜霞等老前辈都来到了现场,音乐厅里座无虚席,静静地感受蜀声琴韵。曾成伟任教于四川音乐学院民乐系,长期担任古琴专业的教学工作,为巴蜀古琴培养出许多优秀后学,并于2011年为四川音乐学院培养出第一位蜀派古琴硕士研究生。作为职业琴家,曾成伟将古琴的演奏和教学作为其根本己任。
蜀地自古以来就有斫琴的传统,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当属唐代斫琴高手雷氏家族,雷威的影响力为最。在古琴家学的熏染下,曾成伟早已谙熟“道器并进”的理想境界。20世纪80年代曾成伟开始学习斫琴,在最初阶段,他依据古书记载和图示斫琴,在曾先生的回忆中,这起步的阶段颇为艰难,做出来的琴总是难以达到理想中的效果。为了寻求理想的斫琴方法,曾先生从最开始的刨刨子、打锉子、磨徽开始,做琴的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在理论的基础上经过不断的实验,终于在1989年完成了两张优质古琴的制作,在音色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曾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制作的古琴已经达到演奏琴的品质,在上千人的音乐厅里演奏不需扩音设备亦声声入耳,“雄、宏、松、透”算得上是对他所斫之琴公认的评价。
目前蜀派古琴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曾成伟先生,既是当代蜀派古琴的领军人物,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身上担负着巨大的社会责任。目前以成都为中心的民间琴馆琴社有十多家,多数古琴社团都由曾成伟先生及其学生而立。其中比较活跃的有喻绍泽纪念馆、锦江琴社、空林琴馆、草堂琴社等。这些古琴活动的场地大多数在寺院、道观或环境幽雅、文化氛围浓厚的公共场合,如古刹文殊院内的空林琴馆,诗歌文化圣地杜甫草堂博物馆里的草堂琴社。自古以来寺院、道场就是琴事活动的重要场地之一,在此抚琴谈乐,也是源于曾成伟先生所结善缘,从琴社选址即可见先生用心良苦。为了让更多人认知古琴、了解古琴,从每个琴社的缘起到公益平台的搭建曾成伟先生都给予大力扶持。除了琴社公益活动亲力亲为,曾成伟先生还为川师、川大的大学生古琴社团赠送古琴,免费上课,为四川的古琴事业,为普及中国传统文化和培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付出巨大的心血和精力。
结语
作为载道之器,古琴在“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在流传的三千多年中,其留世的价值远远超越了作为乐器本身所存在的价值,从产生到现在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纵观蜀派古琴的传承过程,传统琴学的“流”(继承)是共性,各代各地各派之“变”(风格的形成与创新)是个性。叶氏一脉的蜀派古琴在其不同的发展阶段有着不同演变方式和历史使命。叶介福嫡传于张孔山并为蜀派叶氏一脉的风格奠定了基础;作为旧式文人,民国时期的叶婉贞和廖文甫全面承继了这种琴学风格;喻绍泽生于新旧交替的变革时代,和其时中国各地琴人一样,肩负着传统琴人向职业琴家过渡的历史使命,其在演奏、教学、创作上的贡献,完成了叶氏一脉琴家专业化与职业化的转型。这种转型在曾成伟的身上得以发展成熟,而曾成伟的琴学之路则呼应着中国古琴的当代变迁和新一轮的琴学探索。
(董雯雯,四川音乐学院民乐系教师,青年古琴演奏家,蜀派古琴研究会副会长,成都“草堂琴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