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默默听着在房里的喜宝哭。喜宝最舍不得狗瘸了,他的眼泪滴在二黄金色的耳朵上。
谭四滚子瓮着声音说,跪下!
“跪下!”金管家大喝,“老爷说了,跪下!”
再伢子说:“人不能跪狗!我不跪!”于是庚伢子也哭着说:“我也不跪!”
谭家老太阴阴地说,看起来,非掌嘴不可了!金管家,昨日你给那个养鸡的老寿头掌嘴没有?
金管家说掌了。
是啊,谭家老太说,我要喝的是童子鸡血,县上郎中说只有童子鸡血当药引子才能治气喘,这老寿头杀的是老骚鸡冒充童子鸡,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所以说啊,不听话的,都要掌嘴,掌了嘴了,这嘴巴就不硬了,说的话就好听了!
谭四滚子听老婆这么说,便扭头吩咐:掌嘴!
家丁下手很不留情,他们打惯了,他们粗大的手掌像两把蒲扇,像扇炉火一样地扇,再伢子与庚伢子大声哭喊,鼻腔里鲜血流出。
谭四滚子说,好了,再问问这两个坏伢子,该不该跪了?
再伢子哭着说不跪,庚伢子也哭着说不跪。
谭七少爷从厅堂里走出来说,看起来,梭镖队长的两个儿子都是小梭镖队长,脑后都是反骨。这邪气不打下去,我们谭家日后也不用在简家塘立足了!
谭家老太说,看起来,掌嘴掌得不够啊!
家丁又下手,继续扇炉火扇,再伢子与庚伢子挣扎着大哭。这哭声传进谭七少爷的卧房,让谭七少奶奶心里觉得老大不忍。
喜宝!她对儿子说,出去告诉他们,这狗的腿本来就瘸,不是雷家伢子打的。
儿子还是听母亲的话的,奔出门就说,别打人啦。
喜宝后来又说,二黄本来就有点儿瘸,不是他们打的。
谭七少爷不满意了,说,滚回屋里去!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是你妈教的!
谭家老太阴阳怪气说,怎么又不掌嘴了?我听着哪!
一听老太太发了话,家丁又扬起了手掌。就在两个孩子再一次嘶哑哭喊的时候,雷一嫂冲进了大门。
她脸上的黑锅灰还没有洗净,她是听到有人大呼小叫说两个伢子被狗咬了又被拖进谭家大院之后才奔出家门的,雷明亮吐着血说快去快去别管我了。现在雷一嫂发疯一样张大双臂,母鸡护小鸡似的护住两个流鼻血的儿子。“连细伢子都打,老爷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那么,我们家的狗,是被哪个有良心的人打坏了腿呢?”谭七少爷平心静气地说。他仔细地看着雷一嫂那张好看的脸。
谭四滚子腆着大肚子说,告诉你,雷一嫂,这条二黄,是我七伢子从长沙买的名犬,五十大洋一条,这条打坏的狗腿你说赔多少钱吧!
五十大洋,真是吓死人的数字。
“妈妈,”再伢子哭着告诉母亲,“我打的,狗咬庚伢子,咬腿上,都咬出血了!”
雷一嫂说这不公平啊,我儿子脚上伤了哪个赔啊?五十大洋,不要我命啊?
谭七少爷嘿嘿笑,笑完了说,雷一嫂啊,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事好商量嘛。去那边屋子,我们聊个话,谈个价,怎么样啊?
一俟雷一嫂走进空屋,跟着进门的谭七少爷便回身插上了雕花木门的门闩。
“嘿嘿嘿,”七少爷眼睛里发出绿光,“脸上锅灰还没洗尽,就这么白净,洗尽了,还不知白净成啥样呢!”
七少爷,有话直说。
雕花木窗上,悄悄爬上了喜宝的眼睛,是他母亲特地叫他来观察的。他母亲心里不踏实。
雷一嫂啊,你的刺绣远近闻名。我看,就这屋吧,你就住这屋十天,给我绣一件会出门的绣花褂子,就算赔了狗钱了。当然啰,这十天里,我要是进这屋子来坐坐、歇歇,雷一嫂你也该好好陪陪我!
七少爷这话,说得不正经!
我这可就是正正经经谈条件!你要肯这么做,不仅不赔狗钱,我另外再给你三斗白米。知道你家断粮了,作为东家,该有点儿慈悲心嘛!
你说的都不是正经话。我走,你让开!
谭七少爷拦住对方说,这是件好事嘛!两利嘛!是好事不是好事?莫慌,你我再谈谈!
这时候窗外传来女人尖利的喊声,紧接着门就如擂鼓般咚咚响,雕花窗飞起灰尘。谭七少爷一开门,他老婆就眼泪鼻涕撞上来:不要脸的,干脆把我休了吧!我带喜宝走!我早不想在你谭家受气啦!
谭七少爷拼命推开老婆:你嚷嚷什么?你疯了?
雷一嫂趁机闪出门去,奔到两个孩子身边,拉起他们就走。家丁上前来,雷一嫂一声虎吼:滚开!
谁也不敢再拦她。
雷明亮求生的欲望很强,他一碗接一碗地喝着1944年冬天的野菜汤,病病歪歪地熬过了年关,但是始终下不了床。
他心里很苦。他是男人,却不能养家,而且脸上还张着一张要人伺候的嘴巴。
春天快到了,血是不吐了,但是心里却更堵。他每一次用嘴接着妻子舀给他的热热的野菜汤的时候,胸口就闷得厉害。
“伢子呢?”他每一次都这么问妻子。
妻子肚子滚圆,但眼神里总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他很感激妻子。妻子是童养媳,从小就到了雷家,尽心尽意地伺候着这个四面漏风的家。妻子说:都有吃的,你放心。
“我心里悬着。”
“明亮哥,我心里发悬,不踏实呢。”
“我知道,你心里悬的,是日脚难过。两个伢子两张嘴巴,肚里又要出来一个,担子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只要存着志气,这日子就熬得下去。”张圆满说,“开春了,那几亩田,我会耕起来的。再伢子十三了,也会拉犁了。庚伢子也会满山拾柴火摘野菜了。你就安心躺着,你是内伤,内伤不容易好,只有慢慢养,你不要为家里的事心口添堵。你好了,大家都会好。”
“你心里,为么子悬呢?”
“眼睛。发绿。山里的狼一样。”
“鬼子?”
“鬼子躲长沙城里头了,也不来了。是村里人。”
“谭家七少爷?”
“你猜着了。”
“他对你怎么了?”
“谅他也不敢。这几天管家又来诱我,要我进谭家刺绣。你说我会上当吗?只是我心里一直发悬,我不晓得谭家还会使出么子阴招。”
“圆满,我晓得你,你有法子抗。”丈夫深深叹气,“你到我们雷家做童养媳,一直到嫁给我,从来没有舒坦日子,一直这么受苦啊!”
“我本来就是育婴堂出来的苦伢子,我惯了。明亮哥,我觉得嫁给你是我张圆满的福气,你不要以为我苦,我福气得很!”
雷明亮是在妻子“我福气得很”的安慰声中闭上眼睛的。他在妻子说过这句话的一个半月之后吐出了一大口血,然后气绝,头歪在打过三层补丁的蓝花布枕头旁边。他在咽气前的一刻钟还在心里默念着妻子的这句话,尽可能想象着妻子的乐观和满足,想象着妻子也许为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又一个伢子心怀激动。尽管他心底里明白这些情绪可能都不是事实,但他还是要这么想,不然他撒手不下。
去世的前一天,他还把两个伢子叫到床前,用最后的气力跟他们说话。他知道他的气力已经见底了。
再伢子,庚伢子,你们……叫我一声。
再伢子说,爸爸!
雷明亮点点头。
庚伢子说,爸爸!
雷明亮点点头。
你们,听爸爸话吗?他喘着大气问。
听!两个儿子都说。
“再伢子,庚伢子,你们大了,会做农活了,再伢子会拉犁了,庚伢子会打柴草了,都是男人了,爸爸高兴,所以爸爸要跟你们讲实话。”雷明亮喘了一阵,说,“爸爸熬不了多久了,命苦,爸爸没法子。爸爸不在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最后一句话他连着说了三遍,一遍比一遍说得慢。
丈夫撒手人寰使张圆满悲痛欲绝,九斤大妈一边帮着她为死者穿上纸做的鞋底画有荷花的鞋子,一边劝她说不要过于悲痛,太伤心劳累了会伤及快要出生的伢子。回过头想想,雷一哥也算是一种解脱,他捂着胸口常年卧床也够遭罪的了。
张圆满一心想置一口好棺木让丈夫上路,她觉得她的明亮哥这一辈子太惨,不能一张芦席卷走了事。可是一口棺木不容易办到,眼下青黄不接,秧田刚插下去,家里没吃的,活铜钱更是一个子儿没有。
她思来想去,让两个儿子守着死者脚后的那盏长明灯,自己上了六叔公家门。
一脸愁容的六叔公一边修理着皮影戏的戏幕,一边对堂侄媳妇说,侄媳妇啊,你想为我侄子置一口棺材入土,也是至理啊!可是这年头谁家拿得出铜子儿啊,我去四乡唱皮影:小日本屁滚尿流举白旗啊,好日子如花似锦小阳春!我这唱的是假戏啊,说啥日子好比小阳春,假的呀,没小阳春啊!小日本倒是缩回长沙了,日子仍旧惨啊,家家揭不开锅啊。侄媳妇你要借钱,我心里一百个情愿,可是衣兜里没铜子儿响啊!
六叔公的儿子雷明义灰着脸,一边搓着草绳一边说:我堂哥命里没福就没福了吧,睡一张芦席去西天也不折杀人。我外公、外婆谁都不是芦席卷着棉被走的?嫂子,你的情义我堂哥他心里明白,但就是这年头世道不对,穷日子不出头,大家都没法子想,我堂哥他不会怨你。
雷一嫂揩泪,听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泪流不止。
雷明义的老婆一边追打伢子,喊“叫你调皮!叫你调皮”,一边回头对雷一嫂说,嫂子啊,明义说得不错啊,就是这个理啊!
六叔奶奶像雷一嫂一样一直垂泪,听到这里,她就推一推老伴说:“下面村庄不是又请你唱戏啊,兴许哪个老爷能多赏几文大钱呢!”然后她把一小篮谷糠递给雷一嫂说,拿去吧,知道再伢子庚伢子这两天都饿了。
雷一嫂接了谷糠,抹着泪,腆着大肚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往院门外走。
“等等!”雷明义喊住她,“真的要筹棺材钱,只有一个法子。村头有人要租田种,你手里不是有九亩租田吗,你让出七八亩转给人家,这棺木钱就有着落了,而且还能置一副好棺!”
六叔公一听就怒:“这算么子主意?那人家吃啥?人家有两儿子,肚里还有一个,就指望着这九亩田!——我唱戏去!我拉场子连唱三天,管他有没有人听!”
六叔公的嗓音略带沙哑,但是韵味儿好,中气足,一会儿男腔,一会儿女腔,声腔转换自如。说起他的皮影功夫,四乡八邻都有名气,迷得人不行。怨的只是年景不好,村坊想听但包不起,六叔公只有走村打散锣,想办法现场收些铜子儿。
这一回雷六叔在下游几个村庄唱的都是《穆桂英挂帅》,杨文广和杨金花被六叔轮流表演着。戏幕前蹲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里伢子和老人居多。
杨金花唱:姐弟们在门前仔细瞻望,天波府果然是威武堂皇。
杨文广唱:飞虎旗插在百尺楼上,画阁上一排排上阵刀枪。
杨金花唱:杨金花虽女儿豪情倜傥,执霜矛舞雪剑驰骋沙场。
杨文广唱:我杨家上三代是保国上将,小文广定做个四代的栋梁。(念白)姐姐,有朝一日,要是出兵打仗,我要做了元帅,就点你为先行。
杨金花白:什么?你挂帅,我的先行?
杨文广白:是啊!
杨金花白:美的你!我挂帅,你的先行,那还差不离。
杨文广白:不成!我挂帅,你的先行。
杨金花白:这是为什么?
杨文广白:因为……我是个男的,你是女的!
听到这里,坪坝上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六叔公见好就收,从戏幕后头走出,堆起笑容,连连拱手:“诸位乡亲,在下今日就献演到此!”
他捡起一直放置在小戏幕旁的一顶翻转的破礼帽,首先向几个穿得比较光鲜的老者哈腰,递过帽子去。谁知那几个壮年农民互相一使眼色,低头而去。
场子里的人顿时就散了大半。伢子们更是跑得欢快,一边跑一边还嗷嗷叫。
只有一个老伯,站起来,从袖管里摸出两枚铜钱,扔于帽内。
另外一个妇人,也递了一枚铜钱,说:雷家六叔,过瘾哪!
六叔奶奶满心巴望着丈夫那顶黑色的破礼帽能多盛点儿东西回来,谁知一连三天下来,背着大藤箱进门的丈夫却是一张闷脸,像是被穆桂英迎头劈了一剑似的。
一家八口人围桌吃饭喝野菜汤的时候,只听雷明义嘟嘟嚷嚷说:“租田吧,租田吧,船到桥头自会直嘛!”
第二天一早,六叔奶奶到张圆满家,先给破蚊帐里的雷明亮点了一炷香,然后劝泪流满面的张圆满说,若是一定要筹一副好棺,那就动转租的脑筋吧。但是最好别走这条路,田是命根,伢子还小,眼光得长远点。
张圆满心里承受着煎熬,午饭后,一边腆着肚子下在水田里耘田,一边与瘦得像猴一样的大儿子商议这件叫人进退两难的事情。
“再伢子,你是男人呢,妈要你拿主意呢,妈把你当作大男人呢。”她说,“你说,妈能舍得这些田吗?就算妈舍得了,再伢子舍得不舍得?”
儿子说,再伢子舍得。
母亲惊讶于儿子的果断,说,再伢子,你爸爸说过,田是农家命根!
大儿子说,转租给人家八亩,我家不是还有一亩吗?妈,现在别的不能想,只能想怎么让爸爸躺上一口棺材!见母亲沉默,大儿子又说,我晓得妈是担心日后我同庚伢子吃不上饭。妈,我们会吃上饭的,我大了,能够帮家了。田少了我可以做工去,六叔公不是说我们雷家有个远房亲戚是开厂子的吗?在津市,开的厂子不小,我可以去他那里做工!
母亲失色,说,津市几百里地,你这么小年纪,怎么做工?
大儿子说,人家十二岁的都有做工的呢,我都十三了!
再伢子当天晚上把弟弟叫出屋子,板着脸对他说,你六岁了,也算是男子汉了,是我们雷家的主心骨了!
穿一身孝服的弟弟捻着自己身上的麻衣线头,说,对,妈妈是女人,我们都是男子汉。
哥哥说,我们一定要给爸爸买上一口棺材!
庚伢子说,睡在芦席里,会给野狗扒出来吃掉的!秋生哥哥也这么说过的!我们的爸爸不能叫野狗吃掉!
哥哥说,家里实在没有饭吃,哥哥就带你去讨饭,我们讨饭养妈妈!
庚伢子说,见狗,我们就打!
哥哥说,妈妈很苦,我们不能给妈妈添更多的苦,宁可我们吃苦!
庚伢子说,庚伢子不怕吃苦!你一定要跟妈妈说,我们会养活她的。
再伢子当晚把两兄弟的一致意见告诉了母亲。张圆满坐在丈夫脚后的长明灯旁边,抽泣了一个晚上。
转走了八亩水田,筹到了一副红漆棺材。棺材徐徐落入简家塘村西坟坑的时候,哭成泪人儿的张圆满差点儿要跳下去。
你小心肚里伢子呀!九斤大妈死死地抱住她。
雷一嫂几乎哭昏在地上:明亮哥你走吧,你走吧,你就别操心我们啦,我会把伢子生下来,会把三个伢子带大的啊!明亮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谭七少爷在喂鸟食的时候,听金管家颠儿颠儿地跑来报告,说梭镖队长下葬了,那个女人为了一口好棺材,把八亩水田转租了,几乎断了生计。
谭七少爷说,那个半条命啊,早该见阎王了!水田转租了也是好事嘛!
金管家说:听说要让她的大儿子出外做工呢!一个男人死了,一个儿子要出远门了,这好像不是那女人下的棋,是七少爷您下的棋啊!
这句话说得谭七少爷眉开眼笑。长沙的“赛华佗”彻底治愈了他的花柳,现在他的心里,比什么时候都有虫子爬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