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锋语录★
我觉得一个革命者就应该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为党的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才是最幸福的。
再伢子的出行,是经过他自己深思熟虑的。他十三了,十三岁的苦伢子思考问题,已经够得上称之为“深思熟虑”这样的标准了。
津市离望城四百里地,四百里地又怕么子呢?男伢子大了,总要挣钱。家里只剩一亩田,用不着太多的劳力,他可以抽身而去了。弟弟庚伢子六岁,转眼又要添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他这个做老大的,该挣点儿钱让家里人糊口了。爸爸临走前看着他的眼光里,他感觉到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有很重很重的分量。
由于六叔公的提议,三叔雷明义答应亲自陪送再伢子走那四百里地,盘缠也由他出,因为雷明义见过那个远房亲戚钟厂长,五年前父亲请他喝米酒的时候雷明义也陪着。人面贵如金,人一见上面,就好说话,给再伢子一些厚待应该就没啥子疑问了。
张圆满听了这话,虽然心里的难舍减了几分,但思来想去,总归不踏实。伢子十三,毕竟还小啊,又从来没见过世面,此去四百里,能平安吗?
她请九斤大妈给掐一掐。
九斤大妈坐在自家堂屋的太上老君画像前,手中不停摇动一只蓝瓷花大碗,碗里有两粒骰子。她念念有词,每一次她都是念念有词的,神态之严肃不亚于墙上那个胡须满面的太上老君。
张圆满腆着大肚子,规规矩矩坐在她面前。
庚伢子不敢进屋,但他一直趴在九斤大妈家的窗户上往里看,他知道妈妈求平安是为了哥哥出远门,但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瓷花碗摇一摇,他哥哥就会平安或者不平安。
“秋生哥,你舅妈算得准吗?”向秋生也站在他旁边看,所以他问秋生。
向秋生说,我是不相信的。向秋生比庚伢子大两岁,但好像懂事很多。
庚伢子说,秋生哥,我舍不得我哥哥走。
向秋生说,我也舍不得你哥。你哥一走,我跟谁掏鸟窝啊?
后来张圆满就高高兴兴出来了,一见庚伢子就说你哥顺风顺水呢。说着就牵起庚伢子回家,看起来心里瓷实。
向秋生有点儿不相信,进屋就缠上舅妈,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舅妈!顺风顺水是么子话呀?是啥都好?”
九斤大妈说是啊,是一句好话啊!
舅妈你怎么算的啊?
怎么算?舅妈不识字,就这么说说嘛,好话说几句人不怪啊。
假的?向秋生一把揪住舅妈说,你是假的?庚伢子的妈你能骗吗?
舅妈说你做啥做啥,你懂什么,假就是真,真就是假。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外甥一迭声叫。
“轻点儿声!”九斤大妈举手,装着要打外甥的样子,“这能算是骗?你伢子懂个啥呀,这是好话。好话听了,人就踏实,人一踏实,好运自然就来!你懂不懂?这叫行善,你舅妈一直是这么行善的,你这臭伢子!”
你就是骗人!你说我爸爸妈妈会来看我,等了两年了还没来!养牛的大伯说我是孤儿,他就说我是孤儿。秋生忿忿说。
瞎说,舅妈瞪眼说,你爸爸妈妈都是郎中,走天下,帮穷人治病,后来叫土匪带走了,后来在土匪那儿当医生呢!土匪不让他们回来!你也别急,保不定说回来就回来了!
你就骗人骗人骗人,你舌头上长疔疮!向秋生喊。他不怕舅妈吓唬着拿笤帚揍他,他一溜烟就走,舅妈追不着。
后来向秋生就告诉庚伢子,他舅妈这个人靠不住。他说,我舅妈说顺风顺水,那是骗人,你要告诉你妈。
庚伢子摇头说,要是告诉我妈,我妈就会天天想我哥,天天睡不着觉,天天在床上哭。
秋生听了这话,就像大人一样沉默。他抬头看天,天上渐渐出现星星了。他们并肩坐在屋阶上,屁股下石头很冷。
庚伢子说,秋生哥,你相信吗?我哥可有本事了,我哥在外面会挣到钱的。
庚伢子果然没有把秋生的话告诉妈妈,更没有告诉哥哥。
张圆满虽说心里踏实了大半,可是一路送儿子到枞树港河边的时候,不禁又难受起来,直至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落在枞树港里。
枞树港是湘江的一条支流,水流清冽,十几丈宽,一条靠摆渡人自己手拉过河的棕绳,牵着一条小小的摆渡船。小船现在靠在河边,春天的蝴蝶一会儿绕着岸畔的花朵,一会儿又翩翩落下,停在赭色的船头。
十里送子,终有一别,分别的时候到了。母亲一见渡船就忍不住泪如雨下。母亲哭的时候,再伢子也哭了。
再伢子跪下来,把额头俯在春天的黑泥上,对挺着肚子的母亲行了一个大礼。
说实在话,再伢子也真不舍得离开母亲和弟弟。他哭着说,妈,庚伢子,你们都回去吧!有三叔带着,你们只管放心!
雷明义说,堂嫂啊,你就放心,这一路,冷啊热的,我都会照顾好再伢子的!
再伢子又对弟弟说,庚伢子,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件新衣服。
你先给妈妈买。
那,我就给你买糖。
弟弟问很甜吗?哥哥说很甜。
上船前,再伢子又回头喊,妈,雷正德外出做工了,妈在家多保重!妈生了弟弟还是妹妹,有人来新盛机器厂,给捎个口信!
空气中有硫黄味,再伢子又剧咳了几声。
他想忍住咳嗽,但实在不能。他一踏进新盛机器厂的厂门,旁边那座锅炉间就有气味飘出来,特别的熏人。
不准咳嗽!腰挺起来!三叔这样警告他。
再伢子苦着脸说这气味呛,我忍不住。
见了钟厂长,能咳嗽吗?
不能咳。再伢子说。这一点再伢子是明白的。
见厂长,要鞠躬!三叔又叮嘱。
再伢子问,是不是不兴磕头?
兴鞠躬,不兴磕头。这是工厂,不是村坊,得讲新潮。三叔说。
再伢子快步跟上三叔往东面的一幢二层楼走。那楼黑黑灰灰的,木楼梯很陡,再伢子轻手轻脚跟着三叔往上登,只觉腿肚子有些打抖。六天连着走了四百里地,小腿肚上的肉都硬了,一颤一颤的。
钟厂长在发脾气。
他是个头发梳得油亮的人,坐在写字台前,见有客进门,眼一斜,也不打招呼,只顾着跟面前垂手而立的两个工头发脾气:啥抚恤金!抚恤个屁!弄坏了我的齿轮箱,我不要他赔钱算是他阴福!告诉他老爸,一个子儿没有!有本事叫他警局告去!
是,是。两个工头连连哈腰,走了。
三叔趋前一步说,钟厂长,这就是简家塘的雷正德,今年十三,有气力干活儿。我爸爸特地让我把他带来厂里,为你厂长效劳!
钟厂长眉一皱,说,三天没吃饭了还是四天没吃饭了?
是,是,三叔哈腰说,瘦是瘦了点儿!雷正德,还不给钟厂长鞠躬!
再伢子慌忙鞠躬,又咳嗽了几声。钟厂长扔下手中的一支钢笔说,不是痨病鬼吧?
三叔说,哪能呢!六天前,还在田里拉犁呢!一把好手呢!
钟厂长说,去人事课!
他手一挥,再不理睬雷家的人,直把三叔弄得一愣一愣的。
钟厂长啊,三叔向门边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五年前,厂长来过简家塘,我爸爸请你喝过米酒。
钟厂长瞪眼:去人事课,听见没有?
三叔吓一跳,赶紧扯上再伢子就走。再伢子出门前,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规规矩矩朝钟厂长鞠躬,说,厂长再见!钟厂长只顾自己拨电话盘,睬也不睬。
就在大儿子走后一个月不到,张圆满产下一子,也是九斤大妈接的生,重量跟庚伢子一样,五斤半,着地就哭,哇哇嚎,嚎得张圆满高兴。
热心的九斤大妈第二天拿来一簸箕白米,进门不见产妇,只见出生才两天的婴儿抱在六叔奶奶手里,一个劲啼哭,闹得六叔奶奶不停地走来又走去。九斤大妈问,雷一嫂呢?
六叔奶奶说,下田了!
下田了?九斤大妈脸都吓白了,刚生伢子就下田?!她不要命了?!
果然是不要命了。雷一嫂与庚伢子弯着腰,踩在水田里,两手着地,并肩耘田。阳光很烈,汗珠布满了这对母子的额头。愤怒的九斤大妈奔跑在田埂上,手舞足蹈喊,产下伢子第二天下田,你不怕落下病根啊?
雷一嫂直起身,冲田埂方向笑笑,不说话。
九斤大妈大吼说,庚伢子,叫你妈上来!你也六岁了,该懂事了!
庚伢子求告母亲说,妈,上去吧,我会耘的!母亲说,庚伢子,家里就剩这一亩田了,不能不侍候好庄稼啊!
九斤大妈又吼说,庚伢子!你也算是男人了!你怎么不叫你妈上来啊?!
庚伢子看看岸上的九斤大妈,又看看满脸通红的母亲,一时不知说啥好,鼻子一酸,突然朝天大哭起来。
“好,好,庚伢子,不哭了!”母亲说,“妈不耘了。”
张圆满一走上田埂,九斤大妈就拉住她顿脚不已,连声说你这个雷一嫂啊,你还敢赤脚,你真的不要命了?!
“九斤大妈,我能撑住。”
“告诉你,我卖了鸡,换了点儿米,分一半给你,已经送你屋去了。”
“怎么谢你呢,九斤大妈?你家也缺米,你还给我!”
“谁叫你没奶啊,没奶,只能喂米汤啊!”
雷一嫂眼圈发红,说,我也真对不住这伢子!
“好了好了,别伤心了!我帮你取了个好名字,叫金满,成不成?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就觉得这金银的金,美满的满,是好名字!雷一嫂,你说好吧?下过骰子问过菩萨了,菩萨也说这名字好!”
雷一嫂抹泪说的,那就好,那就好,但愿这伢子长大了,命里有金啊!
九斤大妈说,你男人虽然走了,可总归还有三个儿子,日子熬下去,总有出头的一天。
“我就是这么想的,九斤大妈!”张圆满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三个儿子,死活拉扯大了,那就是三个壮汉,人说三个女子一台戏,那三个汉子呢?那就是雷家有局面了,那就是雷家发达了。明亮哥虽闭眼在九泉之下,到那一天,怕也要咯咯笑呢!
张圆满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平静许多了。
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的消息,是来自简家塘西头村庄的一位工友告诉再伢子的。再伢子马上问生下来有没有哭。听说说哭得很响,再伢子的心一下子着了地。他想,好,我有俩弟弟了,我要努力啊。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第二个弟弟其实很危急,母亲一滴奶水都没有,只靠灌米汤,五斤五两的婴儿半个月之后只剩下四斤。
守着一台小冲床的再伢子每天都盼望加班,他看见秃子工头仰着脸走进冲压车间的时候,知道今天又会加班了。
秃子工头朝再伢子看,看他右手的运作,看他不停地把一块儿又一块儿的圆形铁片置入冲床内,咣当咣当咣当,冲压成碗状的物体。工头手里提着一根用马尾编织的小鞭子,冲大家喊话说,老板通知今天加班,加六个钟头!有哪位先生嫌累了苦了不想加班的,喊一声,让我听一听!
没有应声,只有机器响。工头凑着昏暗的灯光,盯着脸色发黑的再伢子,问:加班六个钟头吃得消吗?喂,雷正德,问你呢,长耳朵没有?
“吃得消。”再伢子说。他眼睛里都是血丝。
“大声点儿!”工头有些气恼。
再伢子大声说,我吃得消!
工头说,吃不消就滚回工棚睡觉,想做的人多得很,瘦猴子!
再伢子更大声说,我吃得消!我要做!
工头说,看你打过瞌睡了!再伢子慌忙说,没有,我一困就用钉子扎腿呢!
再伢子说着就举起一枚大铁钉。
工头说,嗬,倒是有脑子!再伢子说:我要多挣工钱!我有了第二个弟弟了,他叫金满。家里缺钱,我要挣加班工钱!
这就对了,谁不想挣钱!这年头,就银子是爹!工头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走了。
等到秃子工头巡查了三个车间回到冲压车间的时候,情况就改变了。这时候已是后半夜一点半,他的马尾鞭朝雷正德打了过去,因为他看见这个小瘦猴正一边冲压零件一边垂头打瞌睡,那枚扎大腿的铁钉早已掉落在地。
再伢子猝不及防,挨了一鞭,整个儿人仰后跌倒,将身后的一座木架子撞翻了。
木架倒地,哗啦一声,木架上搁着的一副生铁模子跌在地上,碎裂了。“好你个雷正德!”秃子工头拧着再伢子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上工打瞌睡不算,还把生铁模子打坏了,你吞吃了豹子胆啊!”
鞭子不停地打在他身上。再伢子痛得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说,我不是故意的,先生你别打了,你行行好啊!
钟厂长仰脸躺在木椅上,一台华生牌电风扇在他的身旁咣当咣当摇头。他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把他带进来!”他扭过脸说。
秃子工头将再伢子推进厂长室。
“罚钱吧!”钟厂长说话的声音很干涩,“生铁模子打碎了,罚雷正德三个月工钱,前两个月做工的工钱扣发,再赔一个月!”
再伢子大惊,说,啥呀?厂长说,没长耳朵?
“我要工钱!我家里需要钱,我妈生下我小弟弟了,家里要买米,厂长你不能不给我工钱!”再伢子哭起来。
钟厂长示意工头把孩子带走:“就这样吧,我忙着呢!”
再伢子挣脱出工头的手掌,对钟厂长哭喊:钟厂长,你不是我们雷家的远房亲戚么?我六叔公请你喝过酒,钟厂长你不记得了?
钟厂长冷笑一声,说我钟某人只认银洋上的人脸,这年头还能认谁的脸?
丢了工钱,再伢子比什么都心疼。第二个晚上他看着冲压件的时候,看到的全是一只只小碗,那些碗都是空的,正在发出咣当咣当的空洞的声音。
他眼睛一闭就看见了母亲,母亲见着他就惊喜:“家里有白米喽!”
母亲旁边站着弟弟,弟弟伸手说:“哥,糖呢?”
弟弟的笑容好可爱哦。
再伢子突然惊醒,肩膀上一阵火辣辣的痛。马尾鞭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得像蛇。就在这一刻,再伢子突然惨叫一声,他左手的五只手指在咣当一声之后刹那间不见了,紧接着五股鲜血便喷向了空中。
他昏死过去了,没有听见全车间的惊喊。工友们惊惶地向他奔过来,迅速切断了冲压机的电源。
雷正德!雷正德!雷正德!许多尖厉的声音在叫,快包扎,止血!用细绳子扎紧!
厂长对这起工伤的态度很使人心凉,他最后的态度是这样的:“你们看见么?雷正德按的手印,他自己按的,他认可欠厂里一个月工钱!这样吧,我钟某人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看在他断了五个指头的分上,这笔钱不叫他还了!”接着,钟厂长就用夸张的手势撕去了手中的欠条。
“诸位!”钟厂长又沉下脸,厉声说,“厂方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谁还要来找我麻烦,我就把他送警局严惩!”
厂长的嗓子像哨音一样尖利地响起来之后,在厂长室挤了半屋子的工人们便一声不吭了。他们本来是想求厂长发发善心给一笔治伤费的,但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警局的局长隔三岔五都到新盛机器厂与钟厂长酩酊大醉的情状。
跟再伢子同睡一个工棚的老年工友找来了一个小小的陶瓮子,往里面放了半瓮的石灰。“可怜的伢子,五只手指头是装不回去了,藏在这石灰瓮里吧,好歹也是骨肉!”他说。
躺在竹床上的再伢子呜呜抽泣,两天来他一直在叫痛,厂医只给他上了一点儿止血粉,包扎了一下。
老年工友说,雷正德,安心在这儿养几天伤,我们供你饭,有我一口总有你一口。伤口止痛之后,你就回家,回家见你妈妈。
再伢子哭着说,断手了,回家也不能做活了,我还是寻一条江回家吧。
“寻一条江回家?投河?”老年工友大为吃惊,“雷正德你犯啥子傻?你才几岁啊?我老爹当年断了两条腿,从湘军的死尸堆里爬回来,照样娶媳妇,生下我们六兄弟。你雷正德还没娶媳妇呢,年纪轻轻你寻啥短见啊?不许你这样说!晓得不?”
张圆满下决心走一趟津市,大儿子的安危牵动着她的神经。她不是听见什么确实的消息才出发的,她只是觉得自己连着两天心惊肉跳。九斤大妈为她的恐慌摇了半天蓝花瓷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从卦象看好像有些个气运不佳。这么一说就更促使张圆满下决心上路了。她把小金满托给了六婶,带着庚伢子就往北走。原本她是不想带庚伢子的,六岁的伢子走四百里地,怎么走?可是庚伢子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出门,哭死哭活要跟着去,说讨饭也得跟妈妈一起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