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家畜家禽都来不及带上山,只因为村里锣声敲得太急。其实豆腐老吴敲锣的时候,头一个枪刺上绑膏药旗的鬼子已经冲过了村口的那座石桥。磨豆腐的老吴的最后一声锣声,其实就是那鬼子用子弹敲响的,第二颗子弹就直接栽进了老吴的后腿,叫他倒栽葱了。幸亏老吴会装死,不然就真死了。
村里人全跑,拉家带口的,除了谭家。
鬼子来势太猛。这是一九四四年的夏日,都说鬼子的十一集团军厉害,饿虎一样直扑湖南,中国的各路军队抵抗了好一阵子,死伤很惨,最后,守长沙的第四军也挺不住了,先丢了长沙城外的红山头,又丢了黄土岭,最后岳麓山主阵地也守不住了,长沙城一片焦土。
鬼子前脚后步就冲到了望城县,几乎是马不停蹄。
简家塘村响起了锣声,锣是磨豆腐的老吴早就备下的,谁知鬼子那么快就扑进了村。
命比什么都值钱,这个道理老百姓是明白的,所以林密沟深的宁家冲就成了第二个简家塘村,简家塘的乡亲几乎把这一带的山洞子地窝子全占了,一个个抱儿搂女惊魂不定。夏日的阳光穿过马尾松的针叶,落在他们的黝黑而惊惶的脸上,他们随身携带的一点儿很少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野菜和山鼠开始成为充饥的东西。有人还敢吃刺猬,而有些饥饿的胃则被凉凉的山溪水灌得胀胀的。
年轻人想下山找点儿吃的,但老人拦着。老人半夜时分睡不着,他们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声,他们死活不让自己的儿孙下山。命是一次不能玩的,尽管家中破旧的缸里都还有几斗没带走的米。
住在村尾的李铁匠跟他伢子冒险下山,刚进村就被抓了苦力,五花大绑,连夜送去长沙城了。鬼子好凶哦,嘴唇上留着一小撮黑胡子的,一说话就把长长的刀架在你脖子上,李家二伢子逃回宁家沟还没开口说话人就先昏了过去。
雷明亮还是想下山,他记得家中的米缸里还有两斗谷糠,他不能容忍十二岁的再伢子和五岁的庚伢子饥肠辘辘,两个伢子已经和九斤大妈家的秋生一样,连喝五天的野菜汤了。再说张圆满也得果腹啊,她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要是让第三个伢子夭折了这也是对不起雷家祖宗的事情。
雷明亮越火急火燎,张圆满越是嘱咐两个伢子看紧父亲,怕他冒险下山。简家塘村的谭家大院里常住着日本兵,日本兵手里有狼狗,而且谭家大院也养着很凶的大黄二黄三黄四黄。谭四滚子五岁的孙子喜宝特别喜欢与狗打堆儿,常常拾掇狗儿咬人,这是大家都晓得的,所以大家都慌。慌狗,更慌狗后面的人。
雷明亮忽然感觉到双脚被人抱住了。这一刻他正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探头往前方看,前方是杂乱的灌木丛以及一条下山的小路。
“放开!”雷明亮低声吼。
再伢子和庚伢子各自死死抱住父亲的一条腿,就是不放。怎么能放呢?“爸爸,妈妈说一定不让你下山!”“爸爸,鬼子会吃掉你!”
雷明亮被孩子缠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草丛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
“再伢子!”
“爸爸?”
“把嘴张开!”
大儿子把嘴巴张大,父亲仔细嗅了嗅大儿子的嘴。“庚伢子!”
“爸爸?”
“把嘴张大!”
二儿子也听话地把嘴巴张大。父亲又闻一闻,闻了就生气:你妈妈还是没给你们吃啊!
他拉着两个儿子站起来就往山沟里走。显然,他对妻子不满意。
张圆满刚钻出窝棚,就迎着了丈夫难看的脸色。“你给再伢子喝了吗?你给庚伢子喝了吗?我爬东山崖,一整天采的野菜,你煮了给谁喝了?再伢子庚伢子都要饿死了,你看不出来?你自己喝了?”
九斤大妈闻声走过来说:雷一哥啊,雷一嫂心善啊,她是看见那边树下翠凤没奶水,伢子饿得哭,所以把一盆野菜汤端过去了!雷一嫂,你是菩萨心肠,你可别动气,你不怪雷一哥这么问你,他也是饿慌了!
雷明亮说:圆满,你就是不给再伢子喝,不给庚伢子喝,也得给自己喝下去!想想你肚子里的那条命吧!你不照顾自己,也得照顾肚里的伢子呀!
再伢子说,爸爸,我跟你挖野菜去。我晓得哪种野菜没有毒。
庚伢子说,爸爸,我也会挖!
雷明亮对妻子说,逃来宁家冲都两个月了,我不能看着我两个儿子活活饿死,我也不能看着你活活饿死,还有你肚子里的细伢子!家里那个陶缸,你记得不,还有两斗谷糠,我记得的,一定要拿来!
不要去!雷一嫂像只兔子似的跳起,拉住丈夫说,饿死你也不要去!鬼子就在谭家!
两个儿子也一齐抱住父亲:爸爸!不能去!
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再这么坐着等死,等我饿死,等全家饿死,我就更是个废人了!
九斤大妈看雷明亮的眼睛越来越红,便喊她的远房侄子:茂林!茂林!
彭茂林赶过来。彭茂林是这么对雷明亮说的,他说雷一哥呀,不要说你憋气,我也憋气,大老爷们的,看着女人伢子这么遭罪,哪个心里不煎着熬着?可是雷一哥你想想,前天阿林冒死下山,就给逮了绑长沙了!昨天早上,大根二根两兄弟,刚下山,还没进村,就叫鬼子发现了,撒腿一逃,就是嘣嘣两枪,两条命没了!雷一哥,我茂林一直是把你当亲哥的,我是为你好,你别下山,还是凑合着挖野菜过日子吧!
雷明亮说是有人被抓了,可也不是说哪个都被抓了!水富不是去村里走了一趟吗,不是把两升米弄来了吗?
看来是管不住雷明亮的一双脚了。
龟田少佐啃完一块儿油晃晃的猪脚圈,抹抹嘴,眼睛斜着谭四滚子。他琢磨不透这个胖胖的维持会长对大东亚共荣圈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
“你的,办事的不力!”少佐说,“这么多的村民,都逃进山的!一个月的不回,两个月的不回!我们长沙的苦力的大大的少,你的把村里人藏起来,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这话急得谭四滚子鼻尖上出油迹。他说,太君,只要他们一下山,我就向皇军报告!
龟田手指谭七少爷,对谭四滚子说:你的儿子?
谭四滚子说是。龟田说:两天之内,我的带不走二十个苦力,你谭会长,是不是想把儿子的,交给皇军的带走?
谭七少爷顿时脸白,但嘴上还在笑。喜宝趴在客厅红漆隔板壁的缝隙上看,这时候就扭头问母亲:鬼子要抓爸爸?
他的嘴顿时被谭七少奶奶扪住。
只听谭四滚子小心翼翼说:太君放心!这两天就有下山的,不下山他们就饿死了!今天肯定也有,下山的人会越来越多!喜宝,过来!你养的四条狗呢?太君,我这孙子,五岁,就喜欢养大狗,狗可听他的话呢!喜宝,你带上狗,跟你爸爸去村口,去桥头,每个口子都趴一条狗,不要叫,晓得不?不要叫,一叫他们会跑,一定不要叫。等到走近了,啊呜——咬上去!咬住他们!
“走,喜宝!”谭七少爷下令,“带上大黄二黄,马上走!管家,一齐走!”金有德应一声,立即跟上。日本人很凶,东洋刀说拔就拔,他心里也慌。
金管家眯细眼睛,朝远处观望,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也像他身边的大黄。他忽然说:梭镖队长!
果然有苗头了,谭七少爷一惊,说,是他吗?
是梭镖队长!
雷明亮?真是冤家路窄了!喜宝,让大黄不要叫!
雷明亮在灶房的屋角果然摸到了那只陶缸。移开缸盖,手伸进一摸,果然还存着谷糠。
雷明亮闻闻手心,满掌心是救命的香味儿。
他想,应该下山啊,下山就有命了啊!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了一撮谷糠,这两天他已经饿得不成样子了。
忽然有些奇怪的响声依稀传来。雷明亮停止了咀嚼,慢慢回过头来,忽然就愣住了。门外,窗外,黑暗中,站满了脸色阴险的人:带刺刀的日本人!谭家的少爷和管家!谭家的高挽衣袖的家丁!还有狗,一声不吭的目光凶恶的狗!
谭七少爷拉着声调说,久违了,雷明亮!
他松了手,于是一条大狗忽地就扑上来,扑倒了这位夜色中的潜入者。
雷一嫂听到丈夫被抓的消息,头一晕,整个人就瘫了下去。丈夫是半夜走的,她没有管住他。消息是彭茂林奔回来报告的,他一直潜伏在村子边上,大气都不敢喘。雷明亮一下山,他就知道坏事了,九斤大妈让他赶紧跟着。彭茂林说:听说关在谭家大院,人还没带走!
雷一嫂坐起来,半晌,冷冷地说,我要回村!我不能没有明亮!
彭茂林吃一惊:这不明明再赔进去一个?
雷一嫂说,我不能让他遭罪!
再伢子与庚伢子一起叫:妈妈,鬼子要抓你的啊!
九斤大妈厉声说,雷一嫂你疯了?你再怎么着也要想想伢子呀!你找死也不能这样找啊!
雷一嫂搂住脚边的两个孩子,一时乱了方寸。可是在半夜时分,她又悄悄坐了起来。窝棚上掉下的水珠落在她发青的脸上。
九斤大妈翻身坐起,问,怎么了?
雷一嫂没有回答。从这一刻起,九斤大妈就明白雷一嫂回村的主意是不可改变的了。在劝说了几十遍之后,九斤大妈说了这样的话:“那我告诉你,雷一嫂,你不能这么一张白脸进村,日本鬼子个个是豺狼虎豹啊!”九斤大妈弯腰爬到锅子边,抹了一把锅灰,凑着依稀的月光,仔细抹在雷一嫂脸上。“千万当心啊,雷一嫂!”
雷明亮在第一遍鸡叫之时,才把谭家大院农具屋的北墙挖出了一块儿星光,一块儿砖头落在他脚背上,痛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出声。
他甚至在想爬出去之后是直接往宁家冲方向逃还是再到家里去一趟,陶缸里的谷糠的香气还是那样鲜明地缭绕在他鼻前。
他怕狗,狗会坏事,谭家大狗的凶狠是简家塘村有名的。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小心,出洞口时他的脸颊上都是青苔。但他猫着腰越过菜地的时候,事情还是坏在了狗身上。他发现自己的右脚被一条闷声不响的狗咬住了。
这阵疼痛是这么的尖利,以至于他被扑倒在地,脚还在不停地抽搐。
他随后便听见了谭家家丁的嘶哑的叫喊:有人跑啦!
家丁追了上来,按住了雷明亮。一刻钟之后,谭七少爷气急败坏地踢他一脚:敢跑?跑哪里去?!
谭四滚子跟着龟田少佐走上来。龟田拔出指挥刀说,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谭四滚子说,太君,这个人,虽是我家佃户,但是十几年前当过梭镖队长,跟共产党闹过革命,不安分着呢!
雷明亮遭到更凶残的毒打。龟田抬起腿,军靴踩上了他胸口。
这一脚踩狠了,雷明亮喷出了一口血。
雷明亮对谭四滚子断断续续说,东家,你也太、太、太狠心了!我种田抬轿,抬过你无数回,也抬过你家少爷小姐无数回,你却这么跟日本人说话!
谭四滚子不为所动,对日本人说:太君,你看,这个人开口,还是当年梭镖队长的口气!
谭七少爷从旁踢一脚,也踢在雷明亮腰上。七少爷的皮鞋头尖,这一脚看似不重,其实很要命。
雷明亮蜷起身子,挣扎了一阵,不动了。龟田说打的不要,长沙的苦力的干活!
金管家说,太君,已经不行了。
龟田弯腰,用手试试雷明亮的鼻息,摇摇头。于是谭四滚子吩咐家丁:拖到田里去!死了就喂狗!
这时候最幸灾乐祸的是谭七少爷,他已经开始设想以后的日子。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金管家,就发现金管家也在对他使眼色。
雷明亮差一点儿死去。他的精瘦的蜷曲的身子就像一只黑色的死山羊似的,横在长满蒿草的荒田里。他那会儿死了也就死了,因为龟田那一靴子踩得太沉,他觉得自己的整个内脏都重新叠了一下,气很难喘过来。而他顽强的生命力让他一直气若游丝,一直蜷到天黑时分,蜷到发疯似的雷一嫂和她的两个伢子像三只大鸟一样向他飞过来。
五岁的喜宝那会儿正牵着狗走过田边,喜宝听见了雷一嫂的“明亮!明亮!”的凄厉喊声。但他没有放狗,没有尖嚷起来,也没有叫身边的家丁赶回大院去报告。他心里有点儿害怕也有点儿伤心,他知道自己的爸爸紧跟着日本人也踩了那个佃户一脚。后来他把当时见了雷家女人没有嚷嚷的事告诉了母亲,谭七少奶奶搂着他说,细伢子哟,你的心不像你爸爸那样给狗吞净了呢!
雷明亮是当天日本人撤走之后才被抬回家里的,他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很想喊痛却又不敢出声,他怕妻子和伢子听见他的声音受不了。
几天以后家里就断粮了,陶缸里残留的谷糠应付不了几天。张圆满抚摸着丈夫的发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说“要有一只鸡蛋就好了”,后来又说“要有半碗白米饭就好了”。
再伢子听见了妈妈的话,心里难受,说,妈,我翻窗去九斤大妈家,我听秋生说,他家还有一点儿米。
不成,母亲说,饿死也不做翻墙越窗的事!
再伢子说,那我去讨点儿饭来,村里还有几户没逃难的。
庚伢子说哥,我跟你一起去讨!
庚伢子走出屋门就问哥哥,去哪讨?再伢子说,你跟上我!
他领着弟弟绕过九斤大妈的屋子,穿过坪坝,直往谭家大院方向走。庚伢子怕了:“哥!”
哥哥说,别的人家怕是都没米了,就老爷家有白米。
庚伢子往后缩,说我不吃白米。哥哥说庚伢子呀,我和你,还有妈妈,不吃白米都行,可是爸爸病这么重,你说没白米行不行?
庚伢子瞧见谭家那朱红色的大门就有点怕,要是他这时候知道喜宝正领着他的大黄二黄躲在门后头,肯定就逃回家了。
喜宝手里牵着狗,也像狗一样趴着。他是听金管家说雷家的两个儿子要来谭家报仇了才紧张的。金管家说日本人押了十几个苦力去长沙,一定会有人来谭家寻衅报仇,那些家里人吃了枪子儿的,挨了军刀军靴的,能瞅着维持会长的家宅不出气么?你看雷家那两个穷小子这不就来了?手里还拿着木棍棍呢!
喜宝分辨不出那棒子是讨饭棍子还是报仇武器,只等敌人走近,就突然跳起,大声尖叫:
大黄咬脚后腿!二黄咬脚脖子!
一场人兽大战刹那间就开场了。一只狗紧紧咬住了庚伢子的腿,在地上拖。再伢子发疯一样打开了这条狗,又同另一条狗搏斗。再伢子有几分拳脚身段,竟然一时间能把两条狗逼退。
他拉着哭喊的弟弟赶快往回逃。
可是狗又扑了上去,庚伢子再一次被撞翻在地,这一次被咬着了脚后跟。再伢子急忙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石头,砸那条叫二黄的狗。
二黄伤了一条腿,汪汪叫着,瘸着退了。大黄见二黄退了,也掉头跑,好狗不吃眼前亏。
金管家却冲出门来,怒了,直指再伢子:你打的?
再伢子说,狗咬我弟弟!
金管家更凶:啊,狗咬你弟弟,你就敢咬狗!来人哪,把这两个小混账带进大院去!
天井里,谭四滚子斜眼看看两个抽泣的孩子,咕噜咕噜抽着水烟。
谭家老太坐在木椅上,女佣冯嫂为其捶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