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朦朦胧胧睡过去了,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醒了过来。四周依然是浓墨一样的黑暗,不知道地面上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突然意识到现在是在墓室里,我感到极度恐惧,不知道狗剩叔在不在,一摸,摸到他被汗水浸湿的、黏黏糊糊的老鼠衣上,我终于放下心来。
狗剩叔说:“睡醒了?”
我说:“睡醒了。”
狗剩叔说:“听见你打鼾哩。”
我问:“我睡觉打鼾?”
狗剩叔说:“声音大着哩,人年轻就是好,到哪里都能睡着。叔老了,睡不着。”
我问:“那你睡不着,想啥哩?”
狗剩叔说:“我就在琢磨这咋个能出去?”
我说:“这连个工具都没有,咋个能出去?”
狗剩叔说:“咋没有?铁镐不是工具是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被吓死了的盗墓贼,他手中不是拿着铁镐吗?
狗剩叔说:“我刚才把铁镐拿过来了,我正琢磨从哪搭下手挖能省力。”
我问:“这盗墓的咋能给吓死?”
狗剩叔说:“不知道,身上没一点点伤,肯定是看到啥吓破胆的事情了。”
我问:“能有啥事?”
狗剩叔说:“你一个人来到这墓子里,最害怕的是啥事?”
我想起了我们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个背影,仍然感到不寒而栗,我颤着声音说:“当然是鬼了。”
狗剩叔说:“是的啊,这人肯定是见鬼了。”
我说:“这世界上哪里有鬼啊。”尽管我这样说,然而后背仍然冷汗直冒,以前看到的听到的各种各样的鬼怪传说像蜜蜂一样在眼前嗡嗡飞舞,让我魂飞魄散。
狗剩叔说:“没有鬼是真的,但总有装神弄鬼的人。我估计这人是看到另一个人正在盗墓子,从棺材里爬起来,他还以为自个儿看到鬼了,被吓死了。”
我说:“咋会这么巧?”
狗剩叔说:“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多了,这墓子少说也叫人盗了七八次。我能嗅出来,这墓子里有七八个人的气味。这是个大官的墓子,挖墓子的都盯上了。”
我怀疑地问:“这咋能嗅出来?”
狗剩叔说:“挖墓子的进到这里,都要出一身汗,这汗味散不出去,一直捂在里面。你嗅不出来,叔能嗅出来。”
我震惊不已。如果真是这样,狗剩叔就实在是个盗墓高手,连坟墓盗了几次都能嗅出。
我又问:“咱们能出去吗?”
狗剩叔说:“这得看运气。”
过了一会儿,狗剩叔问我:“独眼说你是记者,你真是记者?”
我觉得到了这一步,再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了,就说:“我真是记者。”
狗剩叔说:“你这娃早点给叔说你是记者,叔就不带你来了。你知道干这行的最怕啥?最怕警察和记者。这事让人知道了,就要掉脑袋。你这娃真是的,做事不知道深浅。”
我不知道该说啥好,迟疑了好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掉脑袋,咋还干这事?”
狗剩叔说:“叔只是挖墓子的,逮住了最多就判个一两年,独眼他们就要掉脑袋。”
我问:“那你知道犯法,还干这事?”
狗剩叔说:“这你就不懂了,要是找到个好墓子,叔在里面藏上一件,他们走了后,叔二返长安,挖出来,那可就发家了,一辈辈都吃不完……哎,独眼咋知道你是记者?”
我说:“我也搞不清楚。”
在墓室里,时间已经停止了,我们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饥饿像狼犬一样啃咬着我们,我们无力反抗,只能默默忍受。为了保存体力,我们只能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想起了以前采访过的矿工,他们在黑暗的矿井里生活了十五天,依靠地下溶水,终于获救。那么就是说,我们在这里也能待上十五天,只要有水就行了。
一想到水,我干渴的嗓子就火辣辣地疼痛。
我想起了那瓶“农夫山泉”,就问狗剩叔:“那瓶水呢?”
狗剩叔拧亮矿灯,匍匐爬过了盗墓贼身边,爬到了墙角,把“农夫山泉”揣在口袋里,他还拿起那个红色的烟盒,打开看了看,看到是空的,又遗憾地扔在了墙角。
狗剩叔爬回来后,我看到那瓶水还有多半瓶,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被吓死的盗墓贼留下的。狗剩叔拧开瓶盖,让我喝,我让他喝,我们让了半天,狗剩叔只好浅浅地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
这多半瓶“农夫山泉”就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尽管已经面临绝境死地,但是我们还是没有放弃求生的本能。
这个墓室并不大,像一般单位的会议室一样大小。我曾幻想过把被独眼填充了的甬道和竖井挖开,把挖开的土堆放在墓室里,但是狗剩叔说,竖井直上直下,根本就无法挖掘,即使强行挖掘,也会被上面掉下来的黄土掩埋在竖井底部。再说,这么大的土方量,估计还没有挖到头,就会被饿死累死。
然而,在墓室里想办法更不可能,墓室六面都是石板,有钢钎和铁锤也不一定能砸得开,更何况我们只有一个铁镐。
我们比矿难中被困的矿工还要无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睡过去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醒过来了。
醒来后,摸到狗剩叔还坐在我的身边。
我问:“你睡觉了?”
他说:“眯瞪了一会儿。”
我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我问:“我们在这里坐了多久?”
狗剩叔说:“少说也有两天了。”
我说:“两天过去了,我们咋还没有死?这是不是很奇怪?”
狗剩叔也恍然大悟地说:“是的哩,这么小的墓室,按说两天了,憋也憋死了,咋还没有死?啊呀呀,这墓子有出气口。”
我说:“赶紧找,看在哪搭?矿灯呢?”
黑暗中传来了狗剩叔的惊叫声:“啊呀呀,我明明把矿灯放在这搭,咋就摸不到?你没动矿灯?”
我说:“我没动。”
狗剩叔惊呼起来:“这……这墓子里还有人。”
我张开嘴巴,喊不出一句话,狗剩叔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喊道:“你是谁?你是谁?”
狗剩叔的声音在空空的墓室里回荡着,声音充满了恐惧,像树枝一样分叉了,好像不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没有回应。
狗剩叔把老鼠衣上的钳子起子拨得铛铛响,虚张声势地喊道:“说话,再不说话我就开枪了。”
还是没有回应。
我在黑暗中摸到狗剩叔的手臂,狗剩叔的手臂一直在瑟瑟发抖,我们的手臂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掌,人也突然变得刚硬起来,他对着黑暗喊道:“你过来,老子不怕你,有胆量你就把老子一刀捅死,老子早就想死了。”
黑暗中依然没有回应。
我侧耳倾听,只听到我们的喘息声。
狗剩叔从口袋里取出一次性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是从那个被吓死的盗墓贼的身上找到的。打火机居然还能擦亮,借着亮光,我看到墓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矿灯。
“把他姨日的。”狗剩叔欷歔着,“矿灯跑哪搭了?”
狗剩叔站起来,手中擎着打火机,向右手边跨出一步,他想去找矿灯,突然一声惊呼,掉了下去,手中的打火机也灭了。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连体老鼠衣,狗剩叔也很机警,身体前倾,手臂把在了石板上。我奋力一拉,将身材瘦小的狗剩叔拉了上来。
狗剩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地说:“这搭咋也有机关?”
我趴在地上,在黑暗的地面上摸索着,寻找打火机。谢天谢地,我在身前一米远的地方,终于找到了打火机,好在打火机还没有被摔碎。
我擦亮打火机,狗剩叔用镐把捣开右边的地板,果然看到了石板下的陷坑。陷坑约有三四米深,矿灯就在陷坑里。
好险啊!狗剩叔擦着额头上吓出的汗水,我连连吐着舌头。
我看着陷坑说:“肯定是刚才你睡着了,把矿灯踢到了滑板上,滑板翻开,矿灯就掉下去了。如果你在睡梦中翻个身,掉了下去,那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狗剩叔骂道:“他妈的谁造的这墓子,这不是专门害人哩吗?”
打火机的光亮并不能维持多久,我们需要那个矿灯。现在,知道了这个墓子有通气孔,我们的心中都一下子燃起了求生的欲望。出去,一定要出去,把狗日的独眼和司机给法办了!
狗剩叔把镐把搭在陷坑上面,我们脱下了衣服,绑在一起,当成绳子使用。狗剩叔垂着绳子下到了坑底,拿起矿灯,遗憾地说:“不行,灯泡都碎球了。”
他又顺着绳索爬上来。
打火机只能擦亮一下,又灭掉,再擦亮一下……否则,打火机就会被引燃,打火机成了我们在无边黑暗中的唯一依靠。黑暗是大海,而这个一次性打火机则是一叶扁舟。
怎么出去?出得去吗?我们都在痛苦地想着。
狗剩叔在黑暗中用镐把把地面一寸一寸地捣了一遍,发现整个墓室只有那两个陷坑,他拉着我走到了棺材旁边,棺材周围是这个墓室最安全的地方。
我们在四面墙壁上寻找着盗墓贼留下的通道,然而,四面墙壁阴暗潮湿,棱角粗粝,连一道裂缝也没有,更别说通道了。
那个被吓死的盗墓贼是从哪里进来的?还有那个已经变成了骷髅的盗墓贼,难道他们像土行孙一样,会遁地术?
我们最后一次吃饭是在临近省份的一个偏僻县城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肚子里的养分早就消耗殆尽。而在那座县城吃饭的情景,现在想起来恍若隔世。
我们在墓室里待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两三天,也许是一周,我们置身在黑不见底的泼墨一样的黑暗中,早就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我睡在石棺边,努力地让自己想着出去后的生活。我要吃遍天下所有美食,去那些一直想去却又舍不得花钱的名山大川好好转转,还要找一个女朋友结婚,好好过日子,生孩子,一辈子爱着他们、守着他们……
在黑暗中,我的手臂一直放在狗剩叔的手臂上,只有这样,我才能忘记黑暗带来的恐惧。
我问:“叔,你当初怎么想起挖墓子?”
狗剩叔说:“是独眼叫我来的,独眼说,要想富,去挖墓,一夜就成万元户。”
我问:“那你成万元户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