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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忘年之交(1)

天才少年小提琴演奏家耶胡迪·梅纽因与失明的老金融家之间的友情始于1929年经济大崩溃的那个黑色星期四后的某个星期,也就是从那时起美国进入了大萧条时期。亨利和芭贝特的个人财富并没有受到经济危机的影响,在纽约市有史以来最冷的1月中最冷的一天,戈德曼夫妇在自己位于第五大道的寓所为这位天才少年举办了一次接风宴会。这次宴会比一般的接风洗尘的餐会要显得更像聚会,更有庆祝和纪念的气氛。餐桌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银色的花篮,里面盛开的是芭贝特最喜欢的黄玫瑰和满天星,餐桌的两头各有一个高脚银盘,里面盛放着进口的樱桃和无籽葡萄,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使当天的主要嘉宾耶胡迪感到宾至如归,这位少年当天赴宴时还一直以为这是为庆祝他12岁生日而举办的宴会。除了他和他父亲之外,当天的嘉宾还有小提琴演奏家埃弗雷姆·津巴利斯特、爱乐乐团指挥弗里茨·布什(Fritz Busch)、戈德曼家的子女和他们的配偶,以及戈德曼家的多年好友亚伯拉罕·林肯·贾巴特(Abraham Lincoln Garbat)医生和夫人。耶胡迪的母亲并没有应邀参加宴会,她选择带自己的两个女儿到中央公园去滑冰。

贾巴特是亨利的私人医生,几乎每天下午都要登门问诊。他与其他在公园大道上开诊所的医生不一样,那些人很多都是绣花枕头而且喜欢炫耀,但贾巴特是脚踏实地的人,他的固定客户中包括勒布家族、雷曼家族、莱维松家族,当然也少不了戈德曼家族。即使在最炎热的天气里他也会戴着绅士高檐帽,穿着梅尔顿式大衣,其实他在从康奈尔大学毕业时已经是十分专业的小提琴手了,但是他的父母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还是敦促他继续攻读医学。他和妻子瑞秋在公园大道和莱克星顿大街与第81街东段交汇处有两处房产,其中一处是他们日常的寓所,另一处则是贾巴特的办公室,他在这里的名声不错,是人们公认的出色的医疗专家,精通内科,同时还能进行小手术。

20世纪20年代时,贾巴特一家与纽约音乐界的知名人士相交甚广,经常观看这些人的演出,而且经常在自己的家中接待来自巴勒斯坦的访问学者,他们对这些人都非常友好。他们在学生时代就结识了梅纽因家的人,那大概是10年之前的事了,此后他们大方地邀请整个梅纽因家庭--父母、耶胡迪和他的两个妹妹--从旧金山来纽约的时候全家住在贾巴特的寓所里,这样耶胡迪可以继续得到更好的教育,也会有更好的事业前景。贾巴特第一次见到耶胡迪是在这位天才4岁的时候,他曾向亨利保证这个孩子“是真货”,与社会上那些白天骗钱晚上不知所踪的假天才不一样。耶胡迪第一次以专业表演者的身份在纽约登台演出时年仅9岁,演出的地点在曼哈顿歌剧院。他当天穿着黑色天鹅绒短裤,雪白的套头毛衣,反衬出他嫩红的脸颊和金色的头发,而且脸上一直挂着灿烂的笑容。他的首演听众很少,但是几位极著名的音乐家都在场,包括纽约交响乐团指挥瓦尔特·达姆罗施(Walter Damrosch),还有当时两位年轻的小提琴家米沙·艾尔曼(Mischa Elman)和亚莎·海菲兹(Jascha Heifetz)的父亲们,他们很明显是想来探探虚实,看看自己的孩子面临着怎样的竞争。演出过后,这位小艺术家得到的奖励就是一大碗草莓冰激凌。

两周之后,耶胡迪与纽约交响乐团一起在卡内基音乐厅进行了第一次正式演出。听众人数众多,他们来听演奏的心态是既好奇又半信半疑,他们其实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孩子能够完成当天晚上那么高难度的曲目,其中有亨德尔(Handel)的E小调奏鸣曲,还有帕格尼尼的D 大调协奏曲第一乐章,听众们都认为就算这个孩子能从技术上完成这两首曲目,他也不可能阐释出音乐背后的魅力。当小男孩上台时,听众席上的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这个孩子那双小手连调音的力气都没有,他把小提琴交给当晚的乐师为他校准。“但是当他的琴弓开始在琴弦上发力时,我们都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位表演者有着扎实的基本功,而且他对音乐的阐释表现出了卓越的音乐才华和应有的情感”,这些话都出自《纽约时报》音乐评论家奥林·唐斯(Olin Downes)之手。他在评论中还说道:“现场那种安静的程度表明所有人都在用心听演奏,第一章第一节结束时,听众中爆发出了狂热的掌声,甚至一度使得演出几乎无法继续下去。”当协奏曲的演奏终了,深受感动的听众们欢呼雀跃,其中的一些人甚至冲到了台上,整个交响乐团与听众一起向这位小天才致以最热烈的掌声。最后小演奏家表演了几段谢幕曲,听众们听得热泪盈眶,他们同时也向交响乐队致以谢意,所有评论家都匆匆赶回家里连夜撰写文章。

两周之后,耶胡迪的第一次纽约独奏的海报就张贴在了大街小巷,整个城市对此次演出的期待之情像湖面的涟漪一般连绵不绝。这场演出的门票成了最抢手的商品,所有人都希望能前往欣赏当天的演出。卡内基音乐厅的座位一夜之间被卖空,连楼厅的最后一排都座无虚席。有上百名听众只能站着,有些甚至坐到了舞台旁边的临时座位上。听众中有许多经典音乐家,他们前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亲自验证媒体对这个少年的才华的报道是不是夸大其词。当然他们没有失望。

接下来的两年当中,耶胡迪跟随路易斯·帕辛格(Louis Persinger)在这位艺术家的老家旧金山接受培训,其间他在欧洲进行过几次演出,之后他再一次计划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此次表演的指挥家是从德累斯顿国家剧院邀请的弗里茨·布什,他发现“在这个各种低俗娱乐横行的国家,仅仅作为一个出色的指挥家还不足以吸引观众,演出者都必须是巴纳姆(Barnum)式的说学逗唱样样精通的人”,他对这种现象感到震惊和厌恶。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原来的乐队指挥瓦尔特·达姆罗施竟然安排他为一个小孩子演配角,更令他惊讶的是,在当天演出的曲目中,年轻的耶胡迪竟然还选择了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这可是所有小提琴家都公认最难演奏的曲目。

演出的前一天,这位指挥家到亨利家享用下午茶,其间他对亨利说:“你能相信他们让我给一个孩子跑龙套吗?”这两位朋友是前些年在德累斯顿认识的,当时埃琳娜·格哈特正在招待戈德曼夫妇欣赏歌剧季的各种演出。“更疯狂的事情是这个孩子竟然坚持要演奏贝多芬的曲目!”这个演出安排听上去无比滑稽,就如同让童星杰基·库根(Jackie Coogan)扮演哈姆雷特,而让当红女星秀兰·邓波儿(Shirley Temple)去扮演奥菲利亚!但是这个孩子和他的父亲坚持这个安排,布什最后只能同意在自己下榻的酒店房间里试听他的预演。

当布什后来向别人讲述自己对这位天才少年的表演所作出的回应时,他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他的演奏如此出神入化,对乐曲的把握可谓完美,到第二段合奏时我已经完全沉浸其中了……我听得热泪盈眶。我紧紧地拥抱了这位天才,并且告诉他以后他随时随地都可以邀请我和他一起演出!戈德曼先生,您明天晚上一定得去,这是你一生中绝对不能错过的演出!”

虽然亨利有卡内基音乐厅的季票,但是那年冬天上演的曲目对他而言都有些乏善可陈,他原本打算不去听这次演出了。但是布什的推荐毕竟还是有权威性和吸引力的,所以他指示舒尔茨给音乐厅票房打电话,要买到位置最好的票。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从票贩子手里买高价票。但是他出手晚了,一个座位都没有了,甚至连站票都买不到。他听到这个消息时非常懊恼,但是最终布什把自己的私人包厢让给了他和芭贝特。

布什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耶胡迪当晚演奏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所取得的成功,只要是当晚在场的人肯定一辈子都忘不掉。”当时一位特别挑剔的批评家也在文章中说,这个11岁的孩子用精彩绝伦的演奏证明了自己足以加入20世纪20年代贝多芬曲目最佳演奏者的行列,他的年龄不是问题。《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已经找不到更多的形容词来赞美他,只能说:“其他孩子在这个年纪最多能像训练小狗或者海豹一样完成一些机械性的基本动作,但是(他已经)找到了对音乐的灵感……这在一个孩子身上真是难得一见的才华。”当天的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观众们的掌声和叫好声差点导致演出无法继续下去。根据耶胡迪的自传《未完的旅程》(Unfnished Journey)中的记载,当天的演出结束时他曾试图把听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布什或者他的老师身上,他甚至把老师请到了台上,但是听众们还是不愿意让他谢幕,最后他只好穿上大衣,拿上帽子,在台上睡眼惺忪地向大家告别。

对亨利来说,欣赏这次演出就像是书写了一部爱情史的第一章一样。这个小男孩的艺术才华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情感,使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他在现场喜极而泣。他一直梦想当某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发生时自己能在现场,现在这个梦想竟然成真了。当他听说这位小天才竟然在用借来的小提琴演奏时,他毫不犹豫地决定要为其寻觅一把属于他自己的琴。亨利通过贾巴特医生邀请耶胡迪在下一次到纽约演出时到戈德曼的宅邸参加宴会,但是邀请他的真正原因一直保密。

多年之后,耶胡迪仍然记得第一次到戈德曼家那个能够俯瞰中央公园和大都会博物馆的寓所时的情景。他回忆说:“这个寓所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豪华得多,金丝墙面上悬挂的都是古老的名家画作。”他说:“在一位以心灵之眼欣赏这些画作的人引导下参观这些珍宝,我体会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教育和历练。他向我们展示了自己的所有藏品,他能够指出画作上最细微、最美好的细节,他对这些作品了如指掌。”这个时期,亨利已经完全失明了。

当然,戈德曼家的午餐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管家保罗按照主人的指示开启了为数不多的几瓶禁酒令颁行前就珍藏的香槟,大家用银质餐盘传递着芥末蛋和法式茄排,整个起居室里洒满了温暖的阳光。耶胡迪可以自由地选择葡萄汁或者番茄汁。餐点虽然简单,但是组合却极具美感:透亮的清炖肉汤,金黄的烤鸡肉,配有香芹、土豆和豌豆,餐后还有一个双层果仁大蛋糕,其实蛋糕一共有12层,又用最好的巧克力包了一层皮,戈德曼夫人介绍说这是家中最有特色的一道餐点。

餐盘都收走之后,亨利点上一支雪茄,用一种很平常的语调开始和当天的主要嘉宾谈话,这位小天才就坐在他身旁。他说:“我的孩子,我知道下周你就满12岁了,这是一个年轻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年。我希望能借这个机会为你做些什么,一定得是值得你终生回忆的事。我最后想到的就是送你一把小提琴。你可以不计价格,只管挑选你最中意的琴。只要挑出来--它就是你的了。你想要哪种琴呢?”

根据耶胡迪自传中的记载,当时他已经有两把很好的小提琴,一位旧金山的富有的赞助者借给他一把极好的琴,而且出资为他购买了他在纽约首演时使用的那把大约为正常琴3/4大小的格兰奇诺(Grancino)小提琴。虽然他本人的演出受到了热烈的追捧,但是一些评论家对他在首演中使用的“音域有限的低劣乐器”还是给出了相当糟糕的评价。因此当听说亨利为他提供这么好的机会时,他当然一心想要最好的。他想都没想就说:“一把斯特拉迪瓦里(Stradivarius)。”

(值得写一写的是,仅仅几年后,亨利11岁的孙子彼得在公牛岬营地度假时,在一次日暮降旗的仪式中由于调皮被吊在了旗杆的钩子上。这使他的左腋下留下了一道难看的伤疤,一共缝了32针。亨利对这个男孩在事故当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勇敢十分满意,他同样向孩子表示他可以为自己的勇敢获得奖励。当问到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彼得迅速地回答道:“一箱可口可乐。”)

自从那次午餐会之后,耶胡迪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接下来的10天当中,他和他父亲拜访了纽约市所有的乐器行,戈德曼家的朋友津巴利斯特也加入了寻宝的行列。那一周结束之后,这位天才少年逢人便讲自己“刚刚作好决定”,已经确定要买哪一把琴了。他的父亲告诫他不要对外说出自己看中的琴的名字,“恐怕那样做会使琴的价格突然暴涨”,但是他也对外宣称耶胡迪试用了总价超过30万美元的琴,其中有四把来自17世纪的著名制琴家克里莫纳(Cremona)所开设的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