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省城时,正好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迷人的春天的气息,在城市里变成了汽车、红绿灯、交通指示牌、广告箱、高楼及商场等等,在一派繁忙和拥挤中,略显出一点混乱。这就是城市,似乎改变了四季,让所有的季节都变成了一个样子。雷清蓉走出车站,来不及去吃饭,在路边一个小摊上买了两根油条,一边吃,一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让司机开快一些,争取在上班前赶到省信访局。可这时正是上班高峰,这个城市一直以塞车出名,此时出租车比蜗牛爬行还慢,赶到省信访局时,已经上班了。
等雷清蓉真正看见省信访局的大门时,心里的自信却不由自主地动摇起来了。她想起县信访办主任和高明生的话,也想起罗述坤、罗述成这些人,更想起罗述成撞自己的那一下。这么一想,胸口那儿似乎又有些疼痛了起来。她想,要是她镇不住这些人,那该怎么办?要是他们真的耍起横来,又怎么办?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女人,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想到这儿,一种紧张伴随着不安,突然攫住了雷清蓉的心灵。她有些后悔没听县信访办主任和高明生的话,一个人来了。可是既然来了,就已经没了退路。她对着大门站了一会,像是观察里面的情况一样,让自己有些“咚咚”乱跳的心安定了一些,这才自己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就是刀山火海,我今天也豁出去了!”这样一想,才打起精神往信访局大门走去。可是双腿仍然禁不住有些酸软。
幸好,那批上访的人还没来,使雷清蓉有进一步的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雷清蓉向信访局的工作人员拿出介绍信后,就坐在接待室一张条椅上,一杯一杯地喝起白开水来,似乎那白开水也能给她力量一样。接待室一个工作人员告诉她,那批人昨天在这里磨了一天,因为省信访局已经接到了县上对罗家老房村财务的审计报告,所以没怎么理他们。省信访局坚决不支持无理上访。雷清蓉听了这话,心里安定了一些。
正说着,罗述坤他们来了。一见雷清蓉,像是吃了一惊的样子,马上在门口站住了,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仿佛在思考该不该进来。雷清蓉也同样像是感到很意外的样子,但她没有从脸上表露出来。她决定先入为主,首先压下那些人的气焰。于是就不露声色、软中带硬地说:“怎么样,还怕进来得呀,我又不吃你们!”那些人这才有些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除罗述坤和罗述成外,其余的人挤出笑容对雷清蓉打招呼说:“你……你来接……接我们了,雷……雷支书……”
雷清蓉一见这些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心里比自己还虚,就乘胜追击,马上沉下了脸,目光变得犀利而严肃,像两柄利剑般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听好了,我不是来接你们的,是来对你们宣布政策的!”
一群人眼里立即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互相瞅了瞅,然后低声咕哝道:“什么,不是来接我们的?”
雷清蓉还是紧绷着脸,显得既冷峻又威严。现在,她一点也不紧张了,大声说:“对!你们来上访,我不反对,但你们所有的开支,不管是车票还是住宿,村上不报销一分钱……”
话还没有说完,那些人就像是蜜蜂乱了营一般,纷纷冲雷清蓉叫了起来,声音中既含着愠怒,又透出了一种恐慌与失望:“什么,不报销了?”
连接待室的工作人员也感到十分诧异,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来接人的——人家哄还来不及呢。于是便小声地提醒雷清蓉说:“雷支书……”
雷清蓉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仍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上访人员说:“对,不报销了!你们想在省城怎么玩就怎么玩,想住什么宾馆就住什么宾馆,反正别想从村上得到一丁点好处!就这样了,政策宣布完了,我走了!”说着,雷清蓉转过身,就要从屋子里走出去。
这时,不但上访的人,连信访局接待室的同志都一下着急了,急忙对她喊了起来:“雷支书……”
罗述坤、罗述成两兄弟更是两步就跳到雷清蓉面前,伸手拦住了她,蛮横地叫了起来:“那不行,上次都报销了路费和住宿费,这次为什么不报销了,啊?”
雷清蓉这才站住了,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胸脯起伏着。一旦恢复了平静,雷清蓉就觉得身上有了一股正义的力量,她什么也不惧怕了,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了比石子还硬的两句话:“上次是我想报销,这次是我不想报销了!怎么样?”说完,把双手往怀里一抱,眸子里闪着两道威严的目光。
“那不行,那不行,为什么不报?”罗述坤、罗述成马上大喊大叫起来。叫了一阵,见雷清蓉并没有理他们,于是立即转身,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对接待室的工作人员控诉了起来,带着哭腔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是多么霸道!啊,想报就报,不想报就不报。连在你们面前都这样霸道,在家里就可以想象是如何一手遮天了!你们可要给我们小民做主呀!”
接待室的工作人员也过来劝雷清蓉,说:“冷静一点,啊,有事可以商量……”
可雷清蓉还是一副九头犍牛也拉不回的样子,没好气地顶撞了工作人员一句:“没什么好商量的,说不报就不报!”好像这事和省信访局的工作人员也有牵连一样。
上访的人见雷清蓉连信访局的工作人员也敢顶撞,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心里更慌了。于是又纷纷嚷了起来,说:“上次都报了,这次不报,太不公平了!”
雷清蓉听了这话,像是身上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的样子,额头上几道细密的皱纹剧烈地颤抖着。她用喷着火的目光扫了一下说话的人,也像遏制不住委屈似的叫了起来:“你们还知道公平呀,啊?拿了大伙的钱来让你们旅游,这又公平吗?”
说话的人躲避着雷清蓉的目光,却还是不甘失败地说:“那上次为什么又报销了?”
雷清蓉听了这话,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发票,“啪”地放到桌上。然后指着发票,激愤地说:“你们看看吧,这就是上次你们上访的发票!上次是谁给报销的,是我!我自己掏钱给你们付了来揭露我的费用!”说完,转过身,继续盯着他们说:“可现在我的问题查清了,你们还想我再掏钱来,供你们无中生有?”
上访的十多个人一听,脸僵得比石板还硬,侧身向着雷清蓉,张着嘴,像是在全神贯注监听什么,神色显现出焦虑和无助的样子。可就在这时,罗述坤和罗述成又挥着手叫了起来,说:“你的问题并没有查清,我们还要继续揭露!”
“那好哇!”雷清蓉紧跟在他们的话后面说:“你们告我是你们的权利,但你们履行自己的权利,却不能让别人来为你们掏钱呀!”
罗述坤和罗述成又一下被打哑了,过了半天,才又无赖地说:“不管你怎么说,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不回去!”
雷清蓉坚定不移地说:“随你们的便!但我还是先前那句话,不管你们在省城待多久,反正别想得到一点好处!”
雷清蓉话音刚落,罗述坤忽然双手捧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做出了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叫了起来:“哎哟哟,哎哟哟,我肚子疼,疼死我了。哎哟,我是为你的问题累着了的,你得带我去检查,哎哟哟……”一边叫,一边在地上扭动着身子。
雷清蓉冷笑了一声,说:“你做梦吧!”
罗述坤听了这话,身子干脆一歪,倒在了地上,做出要断气的样子。
像演双簧一样,这儿罗述成就在接待室里大嚷大叫起来:“你们看看,你们青天大老爷看看,她就是这样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要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呀!”叫着,就要扑过来抓雷清蓉。接待室的工作人员一看,急忙制止住了,把他们各分到一边。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一位中年男子把雷清蓉领到了里面屋里,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听了中年男子的汇报后,就对雷清蓉批评地说:“你怎么这样做群众的思想工作?这不是激化矛盾吗?我们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来接人的……”
领导的话还没说完,雷清蓉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对领导质问的口气,不服气地说:“我不这样做,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啊,你告诉我呀?”
领导一听,气红了脸,说:“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雷清蓉一点没有惧色,气冲冲地打断了领导的话,大声说:“谁不像话?明给你们说,我的火气是压了又压!真正不像话的是你们!你们上级部门不支持基层的同志,还处处当好人,坏人都让我们基层干部做了,我们基层干部就该里外不是人,是不是?”
那位领导一听这话,忽然愣住了,有些不解地看着雷清蓉,问:“我们什么时候处处当好人了?”
雷清蓉一点不打算隐瞒,她心里此时全让委屈、愤怒、不平的情绪塞满了,有种不吐出来就会爆炸的感觉,就还是用那种咄咄逼人的眼光盯着那位领导,厉声问:“没当好人,那我问你,上次他们来上访,你们不但不批评,还给他们每人发一百元钱,这不是鼓励他们来上访是什么?”
“发一百元钱?”领导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谁告诉你的?”
雷清蓉说:“他们回来亲口说的,说上访不但管吃管住管车票,信访局还发一百元钱,这才煽动起更多的人来了!”
“不,这绝不可能!”领导一下从桌子旁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又对雷清蓉说:“我找他们问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完,就对门外喊了一声:“陈主任——”
随着话音,刚才带雷清蓉进来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领导把刚才雷清蓉讲的话,对他说了一遍,然后看着他严肃地问:“有这回事没有?”
叫陈主任的中年男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这怎么可能呢?谁给他们发钱呢?”可话音刚落,他突然叫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是这样一回事,那天在接待室里,刚才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说他们到省上来带的钱花光了,已经两天没吃饭,饿得快死了,办公室的李大姐同情他们,拿出了一百元钱,叫他们去吃饭。钱是李大姐自己掏的,没想到李大姐的同情心倒被他们利用了!”陈主任说着说着也气愤起来,脸变得通红。
雷清蓉一听,才明白是这么回事,立即有些惴惴不安地说:“原来是这样!可他们回来说是信访局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