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村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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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回到村里,天已经黑糊糊的了,雷清蓉只有等到明天一早,才能到乡上去给高书记汇报了。她刚走到村口,碰到罗梦科的大儿子绍才,背着一只背篓,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走。绍才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皮肤不但黑而且粗糙,额角向后倾斜,鼻子又扁又平。他读书时成绩不好,初中上了一年就回来种庄稼了,以后一直没离开过土地。由于与外界很少接触,使这个汉子变得有些木讷和迟钝,但人却十分忠厚和老实。或许是由于他的迟钝和忠厚,或许和所有庄稼人一样,罗梦科脑海里也有根深蒂固的“百姓爱幺儿”的传统思想,所以对他,不如对小儿子绍通那样喜欢。

雷清蓉见他这样匆匆忙忙赶路,就喊住他问:“绍才,什么事这样着急?”

绍才看见是雷清蓉,张了张嘴,刚想喊,却又停住了,只瓮声瓮气地说:“我爷爷今下午突然昏迷不醒了,恐怕不行了!只说他还要活几年,家里什么也没准备,爹叫我到乡上买了一些办后事的东西。”

雷清蓉吃了一惊,说:“真的,这么快就不行了?那好,绍才,我等会儿来看看!”

绍才说:“我回去给爹说说!”

雷清蓉说:“说不说都无所谓,我放下东西就过来!”说完就走了。

回到家里,雷清蓉放下背包,就对鲜老太太说:“妈,我刚才听罗绍才说,罗文望恐怕不行了,我过去看看,行不行?”

老太太听了这话,说:“为什么不能去看?人都要死了,什么样的仇不能解?去吧,去吧,啊!”

雷清蓉听了老太太这一番话,心里着实有些感动起来,先前对罗文望的怨恨一点也没有了,急忙进屋去取了一点东西,就往罗梦科的院子赶去了。

刚走出门,头顶上忽然传来两声老鸹“呱呱”的叫声,像是狗哭一样,把雷清蓉吓了一跳。雷清蓉一边走,一边想:鸦雀叫喜,老鸹叫丧,这老头子恐怕真的不行了!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穿过巷子和敞厅,来到了罗梦科的院子里。罗梦科堂屋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灯光明亮。雷清蓉想起上次来吃闭门羹的事,心里就说:今晚上你不会把大门关上了吧!刚这样想着,罗梦科从屋子里探出半截身子,一眼看见了院子里的雷清蓉,忽然转过身,真的又把大门关上了。

“梦科大哥……”雷清蓉喊了一声,几步跨上阶沿,用手推门,可已经晚了,门已从里面插死了。

“梦科大哥!”雷清蓉心里生起气来,用力擂了两下门,又气又恨地说:“你这是做什么?我是来看绍通的爷爷的!”

屋子里没有声音,过了许久,才听见罗梦科又粗又重的声音:“他都要死了,你们这下高兴了吧?”

雷清蓉说:“你这是什么话?人都要死了,我们有什么高兴的?你把门开了,有话进屋说!”

罗梦科的声音仍是愤愤的,像吃了火药一样,说:“没有话说,你回去吧!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说完,就不再搭理外面了。

雷清蓉有些不甘心,她在心里赌气地说:我就不信硬是敲不开你这扇门!说着,加重了力气,把一扇木门捶得“咚咚”直响。但不论雷清蓉在外面怎样用力捶和喊叫,里面都一声不吭。敲了一阵,雷清蓉终于有些泄气了,心里说:好,不开就不开,我雷清蓉永世不会再登你的门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往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又犹豫了,停下来想了一会,把身子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她想看看罗梦科下一步究竟会做什么。

果然,过了一会,大门“吱呀”一声,又像上次一样拉开了一条缝。雷清蓉以为罗梦科会走出来,可是没有,只是绍通探出半个身子往外面瞧着。雷清蓉轻轻地打了一声呼哨,绍通看见了阴影里的雷清蓉,正想挤出来,忽然听见罗梦科怒气冲冲地吼:“又要到哪去,啊?回来!”

绍通听了,也没好气地回答:“怎么嘛?人家已经走了,我出去走一走都不行?”说着,不等罗梦科再说什么,就将身子挤出门,又反手拉上了,来到了雷清蓉身边,轻轻说:“婶,我们到外面去说!”

雷清蓉点了点头,就朝院子外面走去,来到外面的敞厅里,两个人才站住了。雷清蓉对绍通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绍通说:“下午,接到家里的电话我就回来了!”接着又说:“婶,你以后不要来看我爸,他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总怀疑自己是被你们整下台的。”

雷清蓉说:“绍通,上次我就给你说过,婶和你鲜蔓奶奶,都不是那样的小人,时间会证明一切的!今晚上我是来看你爷爷的,虽然你爷爷恨了我们一辈子,但我们不恨他!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恨不恨的?都住在一个院子,他又是长辈,临死之前,我来看看他,也是人之常情,你说是不是?”

绍通听了很感动,却说:“可我爸以为你是来看笑话的……”

雷清蓉说:“他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说着,雷清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纸包,对绍通说:“绍通,婶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日子不宽裕!你爸当干部,我别的不佩服,就佩服他手脚干净、清白!你爷爷一死,家里各种开销会很大,婶也没有多大能力帮助你们,这一千元钱,是婶私人的,算是婶对爷爷的死,表示一点哀悼之心。”

说着,就把纸包塞到了绍通手里。

绍通急忙叫道:“婶,这怎么行?”

雷清蓉说:“为什么不行?村里红白喜事,不都时兴送礼吗?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把钱给你爸,也不能对他说。他一个大老爷们,顾面子……”

绍通忙问:“那我给谁呢?”

雷清蓉说:“给你妈吧,但不能让你爸知道!”

绍通这才接了钱,感动地说:“婶,我知道了,谢谢你!”说完,低下了头。

雷清蓉见绍通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忙问:“绍通,你还有什么事?”

过了一会,绍通才抬起头来,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看着雷清蓉,恳求地说:“婶,我求你帮我办一件事!你现在是干部,外出的时间多,接触的人也比较多,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工作,就是帮别人打工都行……”

雷清蓉还没等他说完,就奇怪地看着他问:“你不想读书了?”

绍通神色黯然地说:“想,怎么不想,可你看看我家里的情况,哪是我想读就能读的?”

雷清蓉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家里有什么情况,啊?”

绍通却把雷清蓉的话当了真,说:“婶,我家里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你刚才说得对,我爸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可家里照样穷得叮当响!现在他年纪那么大了,出去打工吧,没人要;不出去吧,种庄稼能有多少钱?大哥大嫂也是那个样儿,只知道死啃泥土!你说,即使我想读书,谁来供我?还不如早些出去打工算了!”说着,有两滴泪珠顺着他脸颊滚了下来。

雷清蓉没有对他表示出同情的态度,反而说:“真没出息,眼看还有几个月就考大学了,还说这样的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看见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学生,没有去读成的?快不要那么想了,好好准备考个好大学,才是好样的!像你这个窝囊样子,别说我没能力给你找工作,就是有,我也会看不起你的!”

绍通擦了一把泪水,还是带着哭腔说:“婶,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不想让我爸作难!”

雷清蓉说:“你只要考上了,你爸拿不出钱,婶来供你!”口气很坚决。

“你?”绍通像是听错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雷清蓉。

“怎么,你怀疑婶供不起你?还是怕婶说话不算话?”雷清蓉看着绍通问。

“不不不,婶……”绍通急忙说。

正在这时,里面传来绍才拉长了的喊声:“绍通——绍通——”

雷清蓉急忙中止了谈话,说:“恐怕是你爷爷危险了!快回去守着送终吧!你在家,不守着送终,会被认为大不孝的!”

绍通马上站了起来,说:“那我就回去了,婶!”说完,转过身就往回走。

雷清蓉盯着他的背影,又大声叮嘱了一句:“记住,考个好大学回来!”

绍通没有回答雷清蓉的话。看见绍通进了屋子,雷清蓉才返身回到家里,鲜老太太问罗文望的病怎么样了?雷清蓉没说罗梦科不让她进屋的事,只是说:“刚才老鸹叫,恐怕凶多吉少!”

果然,半夜里,三颗“落气炮”在老房子的上空炸响了。雷清蓉被清脆的鞭炮声惊醒后,便知道罗文望已经咽气了。她急忙穿衣起床,趿上鞋,又往罗梦科的院子跑去。她本来已经在心里发誓不登罗梦科的门了,可是昨天晚上和绍通一番谈话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这一家还是可怜的。她想,这次罗梦科无论如何不会再对她关上大门了。

来到罗梦科的院子里,罗梦科的大门果然洞开。罗文望坐在堂屋左边的一把老式木椅子上,已经没气了。雷清蓉知道罗文望是在没断气前,就被移到椅子上的,这样才够得上是寿终正寝。现在,罗家老少正跪在他面前烧“倒头纸”,绍通的母亲和大嫂一边烧,一边哭声哀哀。屋子里烟雾弥漫,纸灰乱飞,雷清蓉一进去就打了一个喷嚏。罗梦科听见喷嚏声抬起了头,一看见又是雷清蓉,张了张嘴又要说什么,旁边绍通的娘狠狠拉了丈夫一下,停止了烧纸,眼泪汪汪地对雷清蓉说:“他婶,你来了,多谢你了!”

雷清蓉听见她的话音,就知道绍通把自己给的一千元钱,交给她了,她心里正感激着。于是就走过去对她说:“嫂子,你要节哀!他走了,你也算是熬出头了!他瘫在床上这么多年,都是你给他端屎端尿,从没听见你说一句埋怨的话,你也够得上是一个孝顺的媳妇了!”

雷清蓉这话一说完,绍通妈反而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诉:“天啦,你听到了吗?终于有人给我说公道话了!我的爹呀……”似乎要一下子把心里的苦水倒完一样。

烧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纸,才把一捆纸烧完,因为纸要烧足三斤六两,和阳间的一年三百六十天相吻合,一天一钱纸。烧完纸,大家站起来,拍着跪麻的膝盖,望着一地纸灰,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雷清蓉就先对绍通的娘问:“嫂子,老头子的药罐摔没有?”

绍通娘这才记起,说:“还没呢,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说着,急忙去灶屋里取出平时给罗文望熬药的瓦罐,叫绍通拿到院子里摔了。

绍通问:“妈,为什么要摔呢?”

雷清蓉抢过话说:“这是风俗,让你爷爷把病带走,今后家里的人就会少生病不熬药吃!”

绍通没再问什么,就走到院子里,将瓦罐摔在了院子里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