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完药罐,一家人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两个女人只管抹着眼泪“嘤嘤”地哭泣,绍才本来就木讷和迟钝,需要别人指挥。绍通年轻,是什么规矩也不懂。罗梦科倒是知道一些,又是家庭的主心骨,可现在却也变得有些像个木头人似的。雷清蓉见了,才对罗梦科提醒似的说了一句:“梦科大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点水回来,先把老爷子的汗抹了,然后把老衣穿好,停在停尸板上。如果等到天亮,他的手脚硬了,还怎么穿衣服?”
一句话提醒了他们,绍通娘哭着说:“是呀,是呀,他婶说得对,可深更半夜,找谁来给他抹汗?”
雷清蓉说:“梦科哥先去把水请来吧!我在这里,给他把汗抹了吧!”
绍通娘一下叫了起来,说:“你?”
雷清蓉说:“我是晚辈,为什么不可以?”
绍通听到这里,就对雷清蓉问:“婶,请什么水?我去!”
雷清蓉说:“你去不行,得你爸去,你爸才是孝子,这是规矩!”
绍通娘听了,就对罗梦科说:“他爹,你还不快去,硬是要等老头的手脚硬了,你才给他穿衣呀?”
罗梦科站了一会,终于拿起一只瓦盆,一边敲一边往井边走去了。
绍通问他娘,说:“妈,爸敲盆子做什么?”
绍通娘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要敲,年龄多大就要敲多少下!”
雷清蓉说:“本来是要敲锣的,可现在没有锣,敲盆子甚至敲瓦片都行!”
正说着,罗梦科从井里取了小半盆清水回来。雷清蓉让绍通娘找了一块没用过的白布出来,放在盆里打湿了,然后拧干,先在罗文望的脸上,像洗脸似的抹了一遍。接着解开了死者的衣服,在他的背心和胸膛同样擦了一遍。罗文望的身体干瘦,雷清蓉擦洗时,有一种触摸干树根一样的感觉。擦洗完毕,雷清蓉叫绍通将盆里的水端到院子里倒了,白布拧干过后也想法烧了,然后把瓦盆摔碎。绍通现在不问为什么了,雷清蓉叫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这儿绍通娘捧来了为老头准备好的老衣,衣服一共有七件,裤子有五条,都是青色的。雷清蓉接过衣服,一边叫绍通娘和绍才的女人过来帮忙,一边给罗文望脱起衣服来。脱完后,和绍通娘、绍才女人一起,一件一件地给他穿起衣服来。衣服都没有口袋。绍通娘一边穿,一边说:“幸好我前几年就给他准备好了,要是没准备,现在水来了才铲沟,就来不及了!”
雷清蓉说:“所以我刚才说你是个孝顺媳妇嘛!”
衣服穿好了穿裤子时却作难了。因为是死人,没办法直起来,更不会屈腿。雷清蓉看见绍才和绍通站在一边,才把他们叫过来抱起罗文望,给他把裤子穿上。裤子也一样没有口袋。
在给罗文望穿衣服的时候,罗梦科去取下了一扇耳门,用两根条凳搁在了堂屋中央。这儿衣服穿好以后,几个人一齐用力,将罗文望的尸体抬了上去,放平了,绍通娘拿了一张黄纸,盖在了老公公的脸上,这纸就叫“盖脸纸”。雷清蓉继续给罗文望穿鞋。鞋叫“钉钉儿鞋”,白底黑面,底上有七个用线纳成的小圆钉。雷清蓉一边穿,一边对绍通娘问:“嫂子,你什么时候把鞋子也做好了?”
绍通娘说:“反正知道是需要的,就早些时候准备了的!”
雷清蓉说:“嫂子你真是有心人!”说完又对绍通和绍才说:“你们两个有这样的妈,真是福分!”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去觑罗梦科,因为这话她压根就是说给罗梦科听的。
绍通没正面回答雷清蓉的话,却好奇地问:“婶,为什么不直接装进棺材里,要停在门板上呢?”
雷清蓉说:“还不能直接装进棺材里!一是棺材还需要布置,二是要等尸体彻底硬了以后,才能往棺材里装!”说着,已经给罗文望穿戴完毕,雷清蓉直起了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已经给他穿戴好了,剩下的事就由你们来做了!”
绍通问:“婶,还有什么事?”
雷清蓉说:“把刚才断气时坐的椅子端开,将停尸板移到堂屋左边去,男左女右,这是规矩!另外把清油灯点上,你们也就可以眯一会儿眼了。人死饭门开,你们要买什么,明天我让绍国的车子跑一趟!该通知三亲六戚的,明天天亮了,你们就到村办公室来打电话,电话打不通的,绍通年轻一些,就跑一趟。我也回去眯一会,天亮了我就过来。”说着,就把村办公室大门的钥匙掏出来,给了绍通,说:“要是我睡着了,你们自己就开门打电话去!”
绍通娘听了这话,急忙过来拉住雷清蓉的手,说:“他婶,今晚上多亏了你,谢谢你!来,我送你走!”说着,把雷清蓉送到院子里,这才低声说:“他婶,你给我们送那么重的礼做什么?我们今后怎么还得起……”
雷清蓉急忙说:“嫂子,你快别说那些!你只要不让梦科大哥知道就行了!”
绍通娘说:“那个倔脑壳,他今后要再和你过不去,看我怎样收拾他!”
雷清蓉说:“嫂子,你不要去说他,其实我知道梦科哥的为人,汉大心直,他只是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好了,嫂子,回去歇一会儿吧,累人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完,雷清蓉告辞了绍通娘,回到了家里。
鲜老太太已经起床了,看见雷清蓉,老太太就问:“清蓉,怎么样了?”
雷清蓉说:“妈,已经给他穿上老衣,就等明天正式办丧事了!”说完又对老太太问:“妈,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老太太说:“三颗‘落气炮’一响,哪还睡得着?唉,我在想呀,这人活着的时候,又争又斗,可眼睛一闭,还有什么?罗文望一辈子,都是在斗呀恨呀中度过的,硬没给自己找一点轻松和快乐的日子,何苦呢?”
雷清蓉觉得眼睛发黏,眼皮直往下坠,就含混地答应了一声,说:“是,妈!”然后就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雷清蓉一觉醒来,想起了昨天晚上对罗梦科承诺的事,立即赶到绍国家里。绍国一听是去给罗梦科家拉东西,就连连摇手说:“对不起,婶,我今天没时间,已经答应别人了!”
雷清蓉知道他不肯为罗梦科帮忙,故意找借口推辞,就说:“答应了人家你就去退信!还有什么比死了人重要?”
罗绍国知道瞒不过雷清蓉,就干脆说:“婶,真神面前不烧假香,喊明说吧,我即使有时间,也不会去给他帮忙!”
雷清蓉生气了,盯着罗绍国说:“为什么?”
罗绍国说:“婶,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呀?他罗文望活着的时候,把你们一家,把我们弘公一脉的人,还收拾得不够呀?他罗梦科也不是好东西,踩着他老汉的脚印走,我们弘公一脉,硬没有一个人入党,更不说当干部!这样的人,还给他帮忙?”
雷清蓉说:“年纪轻轻的,心里哪儿那么多怨气?我跟你说,罗文望就是心里怨气太多,不会找轻松日子,才把自己气成高血压,瘫在床上的,你也想把自己气成高血压?再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上一辈人在恩恩怨怨中度过,难道我们下一辈人还要这样过?”
罗绍国说:“给他帮忙,我心里就是有点不好受!”
雷清蓉拍了一下罗绍国的肩,像开玩笑似的说:“把不好受抛到一边,不就行了?”说完才郑重其事地接着说:“好了,绍国,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全当帮婶一个忙,行不行?”
罗绍国埋下头,没有吭声。雷清蓉等了一会,又才接着问:“怎么,不愿意帮婶的忙?”
绍国这才抬起头,看着雷清蓉问:“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他们家这样好?”
雷清蓉说:“现在别问这些,绍国,以后你自然会明白!那就这样了,我这就去告诉罗梦科,你可别改口哟!”
绍国说:“要不是看在婶的面子上,我可不会答应!那好吧,婶,你叫他们家里来个人吧!”
雷清蓉高兴了,站起来又拍了绍国一下,说:“好,婶谢你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来到罗梦科家里,罗文望的棺材独独地放在堂屋里,灵堂也还没有布置。雷清蓉说了罗绍国正等着他们去人到城里买东西,罗梦科嘴角对雷清蓉露出了感激的一笑,但没有说什么。可那儿绍通娘却高兴不已地说:“还真去呀?我们还以为昨晚上你说着玩呢!”
雷清蓉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和你们开玩笑?”
绍通娘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胸膛说:“这下好了,我们正愁怎么去买东西呢?这个季节,买多了容易坏,买少了又不够!”
雷清蓉说:“你们别说了,绍国还在家里等着,你们谁去,就快一点!”
罗梦科听了这话,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交给了罗绍才。他早已把要买的东西计划好了。绍才接了纸,什么也没说,从屋里去拿了钱,就“咚咚”地跑了。
这儿雷清蓉对绍通问:“亲戚都通知到了?”
绍通这才记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掏钥匙,一边对雷清蓉说:“都通知到了,婶,昨天晚上你离开后,我就去给亲戚打了电话。没打通的,我让他们都互相说一声,我舅和姨,他们说天一亮就来!”
雷清蓉说:“那就好!绍通你还要马上上山去,砍两捆柏树枝回来,准备着等会儿搭灵堂!”
绍通答应了一声,拿起刀就往外走了。没一会儿,砍回了两捆柏树枝,雷清蓉让他放在了阶檐下。这时,绍通的大舅来了。雷清蓉见罗文望的尸体还停在门板上,就对罗梦科说:“梦科哥,可以把他的尸体装进棺材里了!”
罗梦科听了,苦着脸说:“我们刚才就想装,但又怕装得不周正,让他来世还做出有悖常理的事来。”他终于和雷清蓉说话了。
雷清蓉听了这话,想起老头生前做出的一些有违常理的事,心里就说:这话恐怕真有些准!要不,这老头怎么会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里呢?可她嘴上却说:“怎么会呢!绍通再去砍些桑树枝回来,我们把他装进棺材里吧,不然,等会吊唁的人多了,这屋子恐怕身都转不过来!”
绍通马上又去砍了一抱桑树枝回来。这儿雷清蓉让罗梦科拿来一捆火纸,把它们铺在了棺材里,然后在纸上铺了一层青布。本来是应当铺上新棉絮的,但罗梦科没有准备新棉絮。这一来是因为他们家手头有些紧,现在一床新棉絮至少也得七八十元;二来他们也没想到这老头会死得这么快,就只能用一层没下过水的青布代替了。青布铺好后,雷清蓉才叫绍通拿来桑枝,让绍通的大舅、罗梦科以及绍通都过来,用桑枝托起罗文望的背和两条腿,抬到棺材旁,将尸体放进了棺材里。罗文望的尸体已经僵硬,躺在棺材里,自然是周周正正。
这时罗梦科拿来了已经缝制好的白布枕头,枕头里装的是昨晚为罗文望烧的“倒头纸”的纸灰。雷清蓉接过去,还是用桑树枝轻轻托起罗文望的头,将枕头塞了下去。接着,又过来将罗梦科递过来的两只小灰口袋,用青线拴在了罗文望两边手腕上。据说这是为防止阴间野狗追起来了,死者好用手里的纸灰迷糊野狗的眼睛。做完这一切后,雷清蓉才为罗文望盖上事先准备好的“老被”。被子上齐胸部,下至脚尖,不能露出一点脚背,否则后人做事会“不盖脚背”,遭人谩骂。然后,雷清蓉才叫绍通和他大舅,用柏枝和火纸,将棺材周围塞好。最后,雷清蓉转到棺材前边看了看,见罗文望的双脚前边还有几指宽的缝隙,就叫绍通去取了几匹瓦来,塞到缝隙里,让罗文望的双脚蹬在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