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儿,老表姨才又说了一句:“这才是到了!”说着就高喊了一声“罗表嫂,我们来了”!表功似的,然后一步跨进了大门。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相亲,但一丝说不清楚的紧张和不安还是袭上了雷清蓉的心头。
随着老表姨的话音,一个衣着整洁,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从里面屋子里走了出来。不用猜,雷清蓉就知道了这准是罗梦鲜的母亲鲜蔓老太太,因为老表姨早已对她说过了。她偷偷地朝老太太瞥过去一眼,见老太太的年龄和老表姨差不多,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白白胖胖的面颊,虽然也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但一点也不松弛,加上满面红光,看起来像是一个健壮的中年妇女。尤其是她一头花白的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两只很普通的发夹夹住。一件浅蓝色的外衣,像是才换上去似的,没有一丝褶皱,朴素中透出端庄。雷清蓉心里突然泛起一种亲切的感觉来。她突然想起读高中时,她的那位也是头发花白、慈眉善目而又精神矍铄,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儒雅之气的女班主任老师来,眼前这位老太太,与那位人人喜爱的、慈母一样的女老师是何其相似呀!一想起这些,雷清蓉的拘束一下少了许多,还没等老表姨介绍,就躬身笑吟吟地对老太太喊了一声:“伯母!”
鲜蔓老太太的眼皮高兴地跳了两下,似乎没有想到似的。停了一会,老太太才像回过神的样子,仓促而热情地答应了一声,过来拉住了雷清蓉的手,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雷清蓉知道老太太在看她,脸禁不住像少女似的一下红了。
过了半天,老太太才像想起什么,松开了雷清蓉的手,拖过一条凳子,忙不迭地说:“哎,还站着干什么?坐,坐呀!老表嫂,你我都是老亲老戚了,难道也要客气?”一边热情地招呼,一边又冲里面屋子喊了起来:“绍元,别忙着做作业了,快到学校去喊你爸爸回来,告诉他家里来客人了!”
从屋子里果然出来一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一件米白色的衬衣和一条蓝色短裤,裹住了他胖胖的身体。两只眼睛又黑又亮,一对招风耳支棱在圆圆的脸庞后面,十分招人喜爱。他从屋子里像是皮球似的跳了出来,仿佛身子有弹性一样。雷清蓉看见他从屋子里跳出来那一刹那,目光明亮,充满着孩子惯常的活泼与调皮。可一看见她们,孩子眼里的光芒不见了,取代的是几分拘谨和畏缩,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脚趾死死地剜着脚上的塑料凉鞋。
鲜蔓老太太急忙过去把他拉过来,一边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一边对他说:“来,绍元,奶奶告诉你,这是雷阿姨,这是表姨奶奶,知道了吗?”
小男孩这才又抬起头看了雷清蓉和老表姨一眼,长长的睫毛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没来得及张口,从目光里却飞出了一股忧郁的神色,接着又垂下了眼帘。
鲜蔓老太太又在小男孩的肩上拍了拍,说:“好了,快去给爸爸说一声吧,啊!”
小男孩这才“哇哇”地答应了两声,跑了出去。
“可怜呀,小小年纪就成了哑巴!”
等小男孩出去后,老太太忽然叹息了一声,然后回头对雷清蓉说了一句,语气充满了内疚、自责和不安。
雷清蓉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因为老表姨早已对她讲过了。可是,当她看着孩子的背影,心里还是禁不住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和同情。她急忙安慰老太太说:“也没什么,伯母,天生一人,必有一路,只要其他方面正常,总会有办法的!”说完又马上接着问,“还没读书吗?”
老太太听了急忙说:“怎么没有呢,都上二年级了!这两天感冒了,今天刚刚好,他爸爸叫他在家里多休息一天!”说完,老太太又对雷清蓉问:“你的孩子多大了?”
雷清蓉也不想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个十岁,一个三岁。”
“哦,也上学了吗?”
“老大上三年级了。”
“成绩还好吧?”
“还行!”
“你也挺不容易的!”鲜蔓老太太说着,又看了雷清蓉一眼,是那种同病相怜的目光。
说着话,罗梦鲜腋下夹着一本书和绍元回来了。这是一个瘦高的男人,连脸也是瘦长瘦长的,一头自然式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饱满和宽阔的天庭。端正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嘴唇稍厚又微微上翘,衣服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在一种亲切随和中透露出严谨的作风。一见到雷清蓉和老表姨,先是张开嘴唇,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像孩子似的笑了一笑,接着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母亲。鲜蔓老太太急忙站了起来,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去做饭,你们就好好谈一下吧!”
说着,鲜蔓老太太对老表姨使了一个眼色,老表姨也急忙站了起来,说:“就是呀,都是知书识理的人,又是新社会,有什么你们就说什么,别不好意思!”说着,两个老太太就往厨房走去了。走到门边,鲜蔓老太太又过来把绍元也拉走了。
现在,屋子里就剩下雷清蓉和罗梦鲜了,空气陡然变得有些闷热起来。其实,从罗梦鲜进屋那一刻起,他的那份斯文和儒雅已经在雷清蓉的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加上他最后那憨厚的一笑,更让雷清蓉觉得这是一个可靠的男人。但雷清蓉不能先开口,因为她还不知道人家对自己是什么印象。借擦汗的机会,雷清蓉又瞥了对面的这位中年男子一眼,见他头上也是热汗涔涔,似乎比她还紧张,雷清蓉不觉在心里笑了一笑。
终于,这个在雷清蓉眼里有些呆头呆脑的男人开口了,语言却是那样干巴,了无情趣。
“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雷清蓉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说了一句:“知道一些!”
“知道就好!”男人终于抬起头,勇敢地看了雷清蓉一眼,似乎有些不够自信地说,“反正就是那样一回事了。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家里成分不好,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在家里零零乱乱读了一些书。后来不搞阶级斗争了,村里的学校分不来公办老师,乡上中心校就请我代课,然后转为民办老师,两年前才‘民转公’,每月工资一百多元。绍元是哑巴……”
“哑巴又怎么了?哑巴也是人!”听到这里,雷清蓉忍不住打断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话说道。
罗梦鲜愣住了,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又说:“我的年龄比你大!”
雷清蓉抬头看了看罗梦鲜,说:“有多大?也不是七老八十嘛!”说完,停了一会,然后突然说了一句:“我们都不说那些了,其实我的情况还不如你!”
面对这个诚实的男人,三十多岁的雷清蓉忽然从内心涌动起一股激流来。她觉得在自己的一生中,是第一次遇见了一个知音般的男人。刹那间,不但彼此的障碍没有了,还有了一种恨不能向对方掏出心窝子的感觉。
可是罗梦鲜并没有追问雷清蓉有些什么样的情况,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说完才提高了声音,接着说,“其实孩子们没了父亲,也是可怜的。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待他们的!”
一股暖流迅速漫过了雷清蓉全身。作为一个母亲,也许在她的心灵深处,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了。现在,她见自己还没开口,这个男人就主动把她意识深处的担心说了出来,说得是这样的诚恳,是完全的掏心掏肺。而且,在这样的人家里,她也深信孩子们不会受到亏待。这是凭她一个女人的直觉得出的结论。
到底是过来人,心里的障碍一旦拆除,就似乎像是老朋友一样了,有了种无所不谈的欲望。
“可是,有人说我是克夫命,你怕不怕?”雷清蓉说。
罗梦鲜突然笑了起来,说:“是吗?你还相信这些?”
雷清蓉一下觉得面前的男人变成了个孩子:“你不信?”
“我不信!”罗梦鲜觉得非常好笑,站起来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大声说,似乎这屋子成了他在学校的课堂,“什么克夫命?人终究是要死的,有的寿终正寝,有的是非正常死亡,怎么能把那些意外而亡的责任算到女人身上呢?”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眼里放出两束光芒,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看着雷清蓉,有些顽皮地说:“你要克,就来克我好了,我不怕!”
雷清蓉看见了这个叫罗梦鲜的男人的眼光,是那么坦诚、火热,饱含着对她的爱慕和企盼。雷清蓉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屋子里的人、空气和阳光融化了,变得那么温柔无比。她真想站起来,过去抱住这个单薄瘦弱的男人,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把自己的一生一世都交给他。她想,这也许就是缘分!要不然为什么一见面,话没有说多少,就有一种一见如故、不想分离的感觉。不但是面前的这个人,连这屋子,这屋子里的老太太、小男孩,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曾经在她生命里出现过。她现在不是要嫁人,而是在回家,回家,像游子回家一样。
这种一见如故和电石火花似的感觉,不但与那个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公子、和最后的王海成见面时没有,就是和杜石匠也没有碰撞出来。雷清蓉想,也许老天爷早已安排好了,她的下半辈子要在这深宅大院的偏房里,和这个叫罗梦鲜的男人厮守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