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村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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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年十月,漫山遍野的红叶还没有从山上褪尽,被称为“小阳春”似的太阳令人炫目,整座石岭像是在燃烧。这天,王海成做完统计没事,可他又不能离开办公室。他的一个负责矿井安全的朋友要下井去检查,就拉他一起去。王海成本不想去的,但一是觉得抹不开朋友的面子,这朋友是他中专时的同学,两人又一同分配到矿上,要好得像是兄弟一般;二则也想到井下看看,到矿上都十年了,他可一次也没下过井。这样一想,王海成就戴上朋友递给他的矿帽,和朋友一起去了。没曾想,他们刚刚走到掌子面,就听到前方“轰”的一声爆炸,接着,巨大的冲击波就把他们推出了几丈远……

当雷清蓉得到噩耗,挺着已经有七个月身孕的大肚子,和婆母、小姑、小叔一起赶到矿上时,遇难者的尸体都已经抬了出来。所有遇难者的尸体都烧焦了,根本没法辨认。面对那一具具用白布裹着、散发着焦煳味的尸体,雷清蓉紧咬着嘴唇没有哭。她觉得自己遭受的厄运太多了,已经没有了眼泪。

雷清蓉第三次守寡后,曾在心里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别人所说是一个克夫的命,要不然,为什么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男人,和自己没过多久就都没了。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自己的命运。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逞强与命运较量,其结果只能和那个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一样。明白了这一点,雷清蓉就发誓这辈子不再嫁人了,反正她现在是儿子、女儿都有了。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她的意料。在王海成死后的最初两年,婆母、小姑、小叔待她也都还好,并没有显出一点外心。有时婆母怕她伤心,在一些小事上,宁肯亏自己的女儿,也不亏她。但渐渐地,雷清蓉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婆母说起话来,不但有了一些尖酸刻薄,而且还有些指桑骂槐的味道。对待儿子孝海,也不像过去那样亲热了;对待女儿玉莲,更是粗声粗气,甚至骂出了难听的话来。和她一向亲热的小姑,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常常拿些冷脸子给她看。更不用说小叔子了,成天板着一张脸,像是雷清蓉前世欠了他什么。雷清蓉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自己哪儿做错了什么。

可仔细一检查,并没有在哪儿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呀!直到后来的一天,雷清蓉看见一个媒人来给小叔子提亲,雷清蓉这才恍然大悟,小叔子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大了。他们生气不为别的,为的是她结婚以前家里建起来的这四间楼房。因为当初这房主要是靠王海成的工资建起来的,所以在他们分家时,婆母分给了她两间。另外两间,婆母和小姑子一人住了一间,小叔子则一直住在旁边的偏房里。现在小叔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住房自然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雷清蓉明白了这点,心里就踌躇起来。

明摆着的,婆母也好,小姑、小叔也好,都有赶自己走的意思了,只是不好当面锣、对面鼓地提出来。要是不走吧,自己还年轻,未来的路还有那么长,孩子又是这么小,尤其是玉莲,和他们王家一点不沾边,如果和他们闹下去,矛盾越来越深,以后又怎么过?想到这里,雷清蓉又退后一步替婆母他们想,其实他们也很不容易!婆母老来丧子,现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儿子身上。小叔子年纪轻轻,比自己的路还长,总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吧!这么一想,雷清蓉曾经下了的决心,就慢慢地动摇了。所以,当那个六十多岁的远房表姨再一次来向她保媒的时候,雷清蓉就随着她到这所叫“罗家老房”的老宅子来了。

雷清蓉不知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

“快走吧,大侄女!”

远房表姨手里撑着一把阳伞,手背上呈现出一块块黑褐的色斑,像是泥巴没有洗干净一样,一条条暴突的血管像地图上标出的河流的颜色。她见雷清蓉两只眼睛不打转地盯着那些重重院落和梁柱枋椽看,就在旁边催了起来。

“好大呀!”雷清蓉这才收回目光,但她还是忍不住这样赞叹了一声。

“当然大了!”老妇人像是找到了夸耀的资本,眼睛里放出灼灼的光芒来,“你猜,这院子里一共住了多少人?八百多人呢!”

“八百?”雷清蓉的眼睛睁大了,“那有多少房间?”

“多少房间我可不知道!”老妇人摇了摇头,但马上又炫耀说,“我小的时候来过,只记得光天井就数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有数清,你就知道有多少房间了!”老妇人一边说,脸上的皱纹一边抖动,像是心里那份得意都涌到脸上来了一样。说完,老妇人忽然把身子向雷清蓉俯了过去,显得有几分神秘地放低了声音告诉雷清蓉说:“我跟你说,过去这个院子的一大半,都是罗梦鲜的爷爷的!”

罗梦鲜就是雷清蓉今天要见的那个男子。

“真的?”

雷清蓉听了这话,又禁不住像小孩一样叫了出来。

老妇人撇了撇嘴,似乎有些责怪雷清蓉少见多怪一样,说:“可不是!要不然,土改时他父亲、他爷爷怎么会被镇压呢?又怎么会被划成地主成分?”说完,又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句,“唉,这人呀,真没法说清!”

雷清蓉正要问是怎么被镇压了的,可看见旁边有几个人在盯着这边看,有些不好意思了,就不再问什么,随老表姨朝院子深处走去。

她们沿着一条犬牙交错的青石板甬道往前走。青石板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踩踏,已经显得十分光滑。甬道两边都是高高的院墙,浓浓的阴影把甬道遮得严丝合缝,使雷清蓉感到丝丝凉意。这凉意意境很深,像是从远古走来。不时有一扇扇厚重的木门朝甬道开着。木门两边,有蹲着威严的石狮子的,也有用千年古龟驮着粗壮的石柱的,石柱上的雕刻一如雷清蓉先前看见的一样精美。甬道里十分幽静,但从敞开的大门里,却不时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油烟的味道,让人想起凡人俗世的生活。

也不知拐了几个弯,老表姨带着雷清蓉,终于在一处敞开的大门前停住了。老表姨收了伞,回头对雷清蓉说:“到了!”

雷清蓉朝大门看了看,大门有些沧桑——两旁的石狮子只有半截身子,没有头。墙上的图案和门楣上的匾额,被人用錾子凿过。凿的人大概一方面出于义愤,一方面又有些漫不经心,把墙凿得深一锤浅一锤的,像麻婆脸上的麻斑。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两株爬山虎,细小的藤蔓正沿着墙爬过来,似乎想用自己的叶蔓来盖住这些不协调的斑点。

雷清蓉听老表姨说“到了”,以为进了门就是。可没想到老表姨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她从两间像是门厅的小房子走过,跨过一道门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很宽很大的院坝。和先前走过的甬道一样,院坝也是由犬牙交错的青石板铺成,但由于没甬道走的人多,没那么光滑,从石板缝中透出的一些绿绿的苔藓样的植物,似有若无,仿佛中国画里的随意点染一般。令雷清蓉感到大煞风景的是,院坝里随处可见的瓜皮菜叶、纸屑塑料和一摊摊鸡屎鸭粪,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味道。雷清蓉想,也许正是那些垃圾和畜生的排泄物,滋养了那些石板缝中的苔藓。院坝两边,是两处敞廊,廊中四根高大的柱子,从柱础到挑枋吊瓜,再到靠房的窗棂槅门,均精雕细刻,镏金着彩。无论是动物还是花草,莫不栩栩如生,表现出刻工的精湛技艺。可是,在那些柱子和墙壁上,又不时有那些顽童们乱刻乱画留下的“杰作”。走过院坝,上了三级台阶,迎面是一排大房间,两边是通道。雷清蓉想,那房间可能就是正房了。

从房间经过时,从里面探出了许多脑袋,盯着雷清蓉看。也许他们早就听说雷清蓉今天要来的消息了。过了通道,呈现在眼前的又是一座前开后敞的大厅,一边连接游廊,一边通过过厅和一天井相连。厅里八柱屹立,高大而庄严。南北木板墙,和在前面看到的敞廊一样,厅里也是雕刻盈堂,流光溢彩。然而,厅里却堆放着一堆堆的柴禾和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有一只花狗正在柴禾堆里打瞌睡,听见脚步声,懒洋洋地站起前腿,冲她们叫了起来。老表姨急忙把雷清蓉拉到身旁,向前举起手里的伞。可狗叫了几声后又躺下了。雷清蓉随着老表姨从右边的天井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很黑,雷清蓉的眼睛一时没有适应过来,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不得不用手小心地扶着一面墙壁。走了五十多米,眼前豁然开朗,因为又一处天井出现在面前。这个天井的面积不大,也就七八平方米的样子。天井里的青石板有些破碎了,从破碎的缝隙中钻出了三三两两的杂草,四角和边缘墨绿的苔藓也很厚。不用说,这儿的地势低,要比前面正房潮湿得多。雷清蓉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是狭窄的,却又是瓦蓝的,非常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