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村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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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雷清蓉嫁到罗家老房村来,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和这个深宅大院的人也熟悉了起来。于是,这所落满岁月尘埃的高墙深院中的恩怨情仇和是是非非,也渐渐被她所了解。

正如老表姨那天所说,这座重重庭院中的大部分房屋,过去都属于罗梦鲜的爷爷。

据族谱记载,罗氏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时,从广东迁移过来的。后来,那个从省城来的研究古建筑和民俗的专家范教授,从他们保留的一些习惯和方言考证出他们是广东客家人的后裔,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听说这位罗氏祖先叫罗茂盛。这个罗茂盛携家带口,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见这儿依山傍水,林丰草肥,就再也不走了。罗茂盛在广东时,就是一个精明的小商人。安营扎寨后,一面指挥妻儿垦荒造田、纺纱织布,一面抓住一批批移民拥入四川,需要大量木材建房的机会,雇人将山上的树砍下来,扎成木筏,沿江而下,运到几百里外的顺庆府乃至更远的万州府出售。没几年工夫,罗茂盛就掘得了第一桶金,为儿子积攒了一份不菲的家业。罗茂盛有两个儿子,长子罗明安,人称“安公”,次子罗明弘,人称“弘公”。

安公天资聪明,头脑活络,为人又仗义,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罗茂盛死后,在父亲掘得的第一桶金的基础上,他带领弟弟把生意越做越大。不但在顺庆府和万州府各开了两个木材庄,还在贩运木材返回时,从顺庆府购回丝绸,在县城开了一家绸庄,出售丝绸和布匹。但就在罗家开始日进斗金的时候,却闹起了内讧——弘公有些鸡肠小肚,一直怀疑大哥攒私房钱,开始说三道四,生起事端来。安公心里明白,弟弟不过是想分家另过。树大发桠,人大分家,也是常情。安公于是请来地方宿老,将家产一分为二,任弟弟选择。弘公要了县城的绸庄和顺庆府的木材庄,摆出了一副要大干一番的劲头。但弘公没想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几年下来,不但没赚到钱,反而把老本也贴了进去。至此,弘公死心了,遂再不经商,一心只在家里,以耕读治家和教导子女。好在这一方面,弘公又有非凡的才能。

岁月悠悠,星移物换,在后来的一百多年间,潮起潮落,罗氏族人不断繁衍壮大,命运也有起有伏。但总的来说,罗氏族人的财产和地位,在当地一直是首屈一指。那时就有一首民谣,说“马跑半天,蹄上仍是罗家土;人行三日,脚下还是罗家田”!人们形容其富庶是“富甲三省,船行六河”。又经过几十年的沧海桑田,大浪淘沙,到了民国二十年间,罗家的富庶已不如从前。但仍然有两个人值得记述。

一个是弘公的第八代孙罗望荣,人称“荣公”。荣公不像祖宗弘公那样,只有耕读治家的才能,除了先天具有祖宗那点遗传因子外,他还具有经商的本领。这时,荣公已经是罗氏家族的首富,除了乡下的田产以外,城里还有几十间铺子。到了民国二十一年,共产党徐向前的红军队伍开到了大巴山里,建立起了川陕苏区革命根据地。四川军阀杨森、刘湘、刘文辉、范绍增、范绍轩以及王陵基等奉蒋介石之命,纷纷开进这弹丸之地来围剿红军。双方上百万人集结在莽莽的深山褶皱里,吃粮自然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荣公看准了这一商机,从乡下的深宅大院走了出来,又在城里开了一家“福禄灏”的商号,专门做粮食生意,而且只和军阀们做。荣公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他在新式学堂上过学,脑子里很有一些西洋风气的新思想。

他蓄一撇八字胡,着西装打领带,拄文明棍,一副新式商人的打扮。荣公不但思想比较赶潮流,行动也赶潮流,进城以后,很快就娶了两房姨太太,接着生意一帆风顺,一高兴,又吃起了鸦片。在“下海”的同时,荣公没有忘记耕读传家的祖训,又高瞻远瞩地把十六岁的儿子轩功送到省城的新式学堂读书,指望他日后立功立德立言,治国平天下,光大祖业。正当五十多岁的荣公事业如日中天、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却没有很好地把握住自己。面对一块块白花花、叮当响的大洋,他昏了头。在一次交易中,他和杨森手下一名军需官勾结起来,把自己仓库中那些不知是猴年马月的、已经发霉的陈粮,以次充好地卖给了杨森,导致杨森几千名士兵在战场上一齐拉稀。在当地的传说中,至今还流传着这事,说杨森的几千名士兵,一听见红军的枪响,就吓得把屎全拉在了裤子里。

荣公的悲剧就在那一念之差中诞生了。

那天,荣公正和他的两个姨太太在鸦片的缕缕烟雾中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时候,一队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士兵忽然闯进荣公县城的公馆,不由分说地将他从烟榻上提了起来,五花大绑地押到了河边的沙滩上,那个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军需官已跪在那儿等着他了。士兵们一字儿散开,举起枪,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声,荣公心里所有那些宏图大志,都化作一缕轻烟飘在了空气里。事后,有人数了数荣公身上的枪眼,竟然有一百多处。即使这样,杨森还不解恨,又下令查抄和没收了荣公在城里的所有店铺和乡下的土地。幸好荣公在罗家老房的老宅,因与许多人共扇,既不好卖,也不好拆,杨森只来查抄了一下,裹走了值钱的东西,将一座空房留在了那里。

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使人猝不及防。在飞来的灾祸面前,荣公的三个女人像是塌了天,除了哭,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这时,才有人对她们说,赶快叫人到省城去把念书的轩功找回来吧,家里都出了这样的事,还念什么书?罗轩功的母亲罗赵氏听了,这才急忙差人往省城赶。

其实,罗轩功在省城并没有好好念书,朝父亲的希望发展。唯一的才能就是把父亲按时寄来的大洋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他有两大嗜好,一是捧戏子,二是逛窑子。在花天酒地中,罗轩功长到了二十岁,已经是一个风度翩翩、人高马大的汉子了。面对来人告诉的家里遭遇的灾难,罗轩功虽然对这个花花世界恋恋不舍,可又不得不忍痛结束自己的嗜好。然而,面对家道的突然衰落,他除了一筹莫展以外,还是别无办法。幸好罗赵氏还悄悄藏得有一点首饰,另外还有两处贫瘠的山林,一家人勉强可以度日。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半年以后,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来到了罗家老房荣公已经破败的府里。这女人水蛇腰,鹅蛋脸,大眼睛,梳着高高的发髻,抬手兰花指、举步风摆柳,眼睛顾盼生辉,波光盈盈,那是一种可以叫男人神魂颠倒的气质,一看就是一个舞台上风情万种的戏子。她问清了面前这位有些憔悴不堪的老女人正是她要找的人以后,什么也没说,就把襁褓里的婴儿往罗赵氏手里一塞,说:“这是你的孙子,是罗轩功的儿子!我已经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罗文望。我把他生下来,又带到这么大,也算对得起你们罗家了!从今以后,你们就好好把他带着吧!”说完这话,女子连姓名也没留下,转身就走,头也没有回,很有些凛然和义无反顾的样子。

罗赵氏半天才回过神。她没有感到过多的惊讶和气愤。儿子在省城的那些荒唐事,她已经听说过了,对突然出现的这个孩子,她也没有觉得太奇怪。她瞧了瞧襁褓中睡得正香的孩子,那直直的鼻子,那眼睛眉毛,那圆圆的小脸,无一不像罗轩功脱的壳。于是她也不再怀疑这孩子的真实性了,只是对着天空,喟然长叹了一声,说:“孩子呀,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到罗家呢?你一来就要受苦啊!”说完,泪水倏忽而下,洒了孩子一脸。

然而,罗赵氏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她丈夫的这些罪过,使她的儿子罗轩功和这个叫罗文望的孙子,在新社会“光荣”了几十年。

在民国二十年前后,另一个值得记述的罗家后人叫罗轩德,人们也习惯叫他“德公”。他是弘公一脉的第九代孙了,也是罗氏家族中富庶程度略逊于荣公以外的另一豪门大户。和他的同宗堂叔一样,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他既种着地,又经着商,也一样和军阀做着粮食交易。但罗轩德经商的原则和荣公不一样。他秉承从一代一代祖先传下的遗训,诚实守信,宽厚仁德,为人仗义,乐善好施。对下人和贫苦百姓也多有体恤之心,常常解囊相助,不但在同行中,就是在那些穷苦干人中,口碑也很好,是属于那种开明绅士的人物。不但经商原则和荣公不同,就是在穿着打扮和生活小节上,也不像福禄灏主人那样张扬。他常常一袭长衫在身,怀抱一支水烟筒,出入一乘小轿,不嫖不赌不纳妾,看起来很古板,举手投足却又有古君子的谦谦之风。在城里开的店叫“信义号”。店铺不大,但里面却是重重深庭,也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