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完丈夫、父亲和爷爷以及小叔叔的坟以后,雷清蓉这才想起应该到乡上,向高书记汇报一下在党校学习的情况。正说要走,王老板又一头闯了进来。雷清蓉看见他,急忙问:“建房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王老板说:“你放心,雷主任,保证误不了事!”接着又说,“我今天找你,有件好事告诉你!为了方便业务联系,我到电信所申请了安装固定电话,过两天他们就要来架线和安装了!”
雷清蓉果然很高兴,说:“真是好事呢!”
王老板说:“反正线是接通了,我一部电话是安,两部电话也是安,我给你家里接一部过来,也方便你今后的工作!”
雷清蓉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说:“王老板真有这份好意,为什么非要给我家里安一部,直接接到村委会办公室,不是更好吗?”
王老板说:“村委会是村委会,家庭是家庭,这是两码事!”
雷清蓉笑了笑,说:“王老板你就没有想到,我是村委会主任,你安在村委会,还不是我在用电话,和安在家里有什么区别?”说完,停了停,又接着说:“王老板,你刚才说得对,反正你杆子也立了,线也接了,你何不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让大伙星星跟着月亮走,也沾一点你的光,凡是想装电话的,都让他们装,反正除了杆子钱这些外,该多少钱让他们掏就是了!”
王老板听了这话,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有些不太乐意。可看见雷清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这才说:“你呀,我本来是为帮你来的,可没想到你想的只是大伙!好吧,就依你说的吧!”
雷清蓉说:“那我就谢谢你了!其实,你帮大伙,就是帮我,是不是?”
王老板说:“雷主任,就冲你迁坟和这件事,我王超以后就是罗家老房的人了!你有什么事就吱一声,我姓王的皱一下眉,就不是人!”
雷清蓉说:“王老板的为人大伙都是清楚的!你为大伙办了好事,大伙也不会忘记你!”说着,和王老板一起出了门。
来到乡上,高明生正在锁门,看样子是要出去。一见雷清蓉,显得十分高兴,又急忙把门打开,把雷清蓉招呼了进去。
“高书记,我来给你汇报汇报思想!”屁股还没坐下,雷清蓉就性急地说。
高明生一边倒茶,一边说:“雷主任,你先不用汇报……”
“怎么不用汇报?”雷清蓉还没等高明生说完,就有些不高兴和委屈地叫起来,说,“你不是说,叫我到党校学习过后再来和你谈入党的事吗?”
高明生把茶放到雷清蓉面前,这才说:“我不是说不要你汇报,你已经用事实给我作了最生动、最典型的汇报!雷清蓉同志,你让出祖坟地让王老板建厂这件事,做得非常漂亮,好多乡村干部听说后,都非常感动!加上先前修路的事,你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党组织做出了回答!”
可雷清蓉还没有听懂高明生的话,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我入党的事呢,高书记?”
高明生笑了,说:“你还没听懂我的话!你入党的事情呀,没问题了!”
雷清蓉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着高明生说:“真的,高书记?那什么时候讨论?”
高明生说:“我会让罗梦科同志尽快召开支部大会讨论的!”
雷清蓉眼里的喜悦还没保持多久,随即换成了一种忧郁的神色,对高明生问:“可要是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高明生说:“雷清蓉同志,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说完,见雷清蓉眼里还存有怀疑的神色,他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过两天,我再下来和罗梦科以及一些党员同志谈谈!”
雷清蓉听了这话,这才放心了,急忙向高明生鞠了一躬,说:“那就好,高书记,谢谢你!”说完,又像来时一样匆匆走了。
盯着雷清蓉的背影,高明生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觉得自己当初的看法没错,这确实是一块好料!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不少人钻进了钱眼里,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拿党的原则做交易,铤而走险。相比这下,这个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想着大伙,想着党的事业的淳朴、厚道而又有些性急的同志,是多么难得!如果不把这样的同志吸收进党内,不但是党的损失,也是自己工作的失职。想到这里,高明生像是坐不住了,决定把其他工作放一放,今天就到罗家老房村去,再和罗梦科同志及其他党员好好交流交流。
在高明生的努力下,罗家老房村党支部讨论通过了雷清蓉的入党申请,接收她为中共预备党员。高明生接到村党支部报上来的材料后,马上召开了乡党委会议,批准了村党支部的决议,并报送了县委组织部。做完这些以后,高明生松了一口气。一是通过这件事,高明生看出罗家老房村两大同宗房支间的矛盾,正在走向消除和融合。这不但有利于今后村里的工作,而且对于维护农村社会的稳定极为重要,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再一方面,就是不再为罗家老房村班子的接班人犯愁了!在高明生的计划里,罗梦科虽然年纪偏大,思想也有些保守,但本质还不坏,还可以留下来再干一届。一来可以让雷清蓉多积累一些经验;二来,才刚刚让雷清蓉顶替了罗述良,如果马上又把罗梦科换下来,恐怕会引起“安公”一脉人的不满,反倒不利于雷清蓉开展工作了。所以,对这个村的领导班子,高明生想暂时保持稳定。等过几年后,罗梦科自然退下来后,让雷清蓉顶上去,再从“安公”一脉中物色一位村主任人选。这样,不但罗梦科没话说,就是“安公”、“弘公”两房人都会没话说,罗家老房村的权力就完成了自然交接。
可是,高明生这个年轻的“老农村”也有没有想到的事——第二年冬天开展的农村基层组织换届选举,完全打破了他的计划。
这年的农村基层组织换届选举,上面对村支部书记选举作了一条新的规定,叫做“两推一选”。即支部书记的人选要先由村民推荐,如果不能得到半数以上村民的拥护,就不能作为支书候选人交党员推荐和支部大会选举。上级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把群众真正信任的人选出来。为了减轻群众负担,上面还有一条规定,就是支书和主任可以“一肩挑”。对于“一肩挑”,高明生并不陌生,因为在这个规定没出台之前,一些地方已经这样做了。但“两推一选”却是一个新生事物,不但罗梦科没有思想准备,就是高明生也低估了群众的参与热情。
对于罗梦科来说,他早已习惯了“上面定人头,下面举拳头”的运作模式,心想,既然乡党委决定还让我干一届,那么,不管是“两推一选”还是“一推一选”,都只不过是走走形式,到头来还不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有什么可怕的?对于高明生来说,虽然罗梦科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工作这么多年,他不相信他连这点人缘也没有;何况“安公”一脉的人在村里,比“弘公”一脉的人多,即使“弘公”一脉的人都反对他,也不用担心他过不了半。就这样,虽然高明生在私下场合中提醒过罗梦科一次,但也只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了说,并没有特别当回事,而罗梦科的回答,也让高明生放了心。即使是这样,在选举那天,高明生还是亲自来到了罗家老房村,指导这场选举。结果超乎高明生所预料——村民的推荐票只有雷清蓉才超过了半数!也就是说,连“安公”一脉的很多人都没有投罗梦科的票。而这时,雷清蓉才转为正式党员不久。
罗梦科的村民推选票没有过半,自然不能交给党员再推荐,更不用说交给支部大会选举了。计票的结果还没宣布完毕,罗梦科就像一个被霜打蔫的茄子,脸突然变成了一副哭丧的怪相,皱纹急速颤动,瘪动着嘴唇,仿佛会放声大哭出来的样子。然后一转身,“咚咚咚”地离开了会场,连高明生在后面大声喊他,也像没听见一样。
雷清蓉作为被村民推选出来的唯一支书候选人,交给全体党员再推荐和选举,结果是可以预想到的。在接下来的村委会选举中,她仍然继任村委会主任,成为全乡唯一一个“一肩挑”的村官。
对于自己被村民推选和被党员选举为村支书,雷清蓉也同好些人一样没有想到。首先,上级党委已经确定了由罗梦科同志继续担任村支部书记,她是党员,当然要服从组织的决定。第二,她觉得自己要把这个村主任干好,已经很不容易了,哪还敢去想别的事呢?第三,通过一年多的工作,她感到罗梦科的思想变化还是不小,尤其是在对待“弘公”一脉人方面,比过去开通多了。继续这样下去,长期困扰两个房支间的宗族隔阂终究会得到弥合和消除。这是一件好事,既然人家都做出了姿态,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能更主动一些,去支持和帮助他呢?和高明生一样,雷清蓉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当她听到村民推选的结果,也一下愣了,张着嘴,有些木然地站着,好像走在路上,碰到一个熟人,刚要喊,却忘记了对方的姓名一样。直到看见罗梦科铁青着脸,愤愤地往外走,这才记起来,朝罗梦科赶了过去,追着高书记的话喊:“梦科大哥——”这是她第一次以弟媳的身份,喊出的一声“哥”。
可是,罗梦科没有答应,却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雷清蓉这才尴尬地站住了,目送着罗梦科走出会场。
但是,雷清蓉并没有灰心。人活脸,树活皮,罗家老房的人,不管男男女女,都把面子看得很重。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罗梦科心里一定会很难受。她决定在支部大会散会以后,不管他欢迎不欢迎,都到罗梦科家里去一趟,一方面把自己的一些感受对他说说,另一方面也宽慰宽慰他。毕竟今后还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更重要的,雷清蓉不想为这事而影响了两个房支间才刚刚恢复和建立起来的关系。因此,支部大会选举一结束,连高明生也没送,雷清蓉就朝罗梦科的房子走去了。
一进入冬季,大巴山里的天色就变得灰暗和阴郁起来,像一个心事重重的老人一样。笼罩在这种灰暗气色中的凝重的老房子,自然更显忧郁。周围的杨树、柳树,风已卷尽所有的树叶,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孤独而冷清地伸在深而长的寂静里。院墙两边的爬山虎,也只剩下了瘦弱的藤蔓攀在墙上,给人一种可怜无助的感觉。天井里的芭蕉树遭到了严寒的摧残,叶片枯了,有些像是暴露在空中的裹尸布。
雷清蓉刚走到罗梦科家大门口,猛然碰到了从里面出来的罗述良。雷清蓉正想问一问他刚才开支部大会为什么没去,没想到罗述良看见她,一张脸刷地黑了下来,接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珠像是要暴出来的样子,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去了。雷清蓉见了,打消了打招呼的念头,正要进大门,却听见罗述良从后面扔过来了一句:“哼,最毒不过妇人心!”咬牙切齿的,仿佛正在嚼着雷清蓉的骨头一样。
雷清蓉又“霍”地站住了,心里也气得不行,想走过去抓住罗述良问自己哪儿狠毒了。可见他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又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就强忍住了心里的气。等罗述良走远后,才转身进了大门。
罗梦科的房门紧闭,几只鸡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转着圈,听见雷清蓉的脚步声,也不惊不诧,继续不紧不慢地转着。雷清蓉知道罗梦科在屋子里,就径直走到阶沿上,一边敲门一边喊:“梦科大哥,我是雷清蓉!你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可屋子里没有回声。
雷清蓉又敲了一阵,还是和先前一样。
雷清蓉知道罗梦科不想见她,正打算离开,忽然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罗绍通从里面探出半边脑袋,对雷清蓉做了一个“别喊”的动作,然后轻轻拉开门,从里面溜了出来,又顺手把门拉上了。
“婶,你现在千万不要去找我爸!”绍通带着雷清蓉一边往外走,一边轻声地说。
“为啥?”雷清蓉看着绍通,尽量放松了语气问。
“我爸的气可大着呢!”绍通说,“要不是我妈拦着,差点连电视机都砸了。”
雷清蓉听了这话,在走道上站住了,双手扶住了绍通的肩,语重心长地叮嘱说:“绍通,你爸现在的心情不好,你要多开导他。这事我也没想到,但既然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就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时间一长,就没事了。”
“是,婶!”绍通懂事地点了点头。说完过后,却又抬起头看着雷清蓉,眼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过了一会才小心地说:“婶,我问你一句话,你可不要生气。”
“你问吧,绍通,婶不是小气的人!”雷清蓉说。
“好,婶!婶,你说,在这次村支部改选中,你没做什么……手脚吧?”憋了半晌,绍通终于把最后三个字吐出来了。
“什么?”雷清蓉像是吓了一跳,看着绍通问,“绍通,你怀疑是我把你爸赶下台,是吧?”
绍通说:“我没有这样怀疑,可刚才罗述良对我爸说你早就没安好心了!还说你不出面,却让鲜蔓奶奶到处拉票,要不,我爸怎么才得那么一点票呢?”
雷清蓉脸涨红了,说:“绍通,你相信婶是那样的人吗?你婶不是那样的人,你鲜蔓奶奶一样也不是搞阴谋诡计的人!婶还希望和你爸一起共几年事呢!”
罗绍通说:“婶,我也相信你和鲜蔓奶奶都不是那样的人!”
雷清蓉说:“你信任婶就好!绍通,你帮我带一句话给你爸: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会证明我是不是那样的人!”
绍通说:“婶,我知道了!”
雷清蓉说:“你玉莲姐姐也放了寒假,后天就要回来了,有时间多来和她一起聊聊!”
绍通说:“好,婶,我一定来!”
雷清蓉和绍通分手后,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