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清蓉听了这话,果真给老太太把琴背在了背上。婆媳俩出了大门,朝村子东边的河滩走去了。夜色亮如白昼,空中青碧如海,连一点浮云也没有。月亮如一面亮锃锃的银镜,和蔼地望着大地,青烟一般的光辉无处不在,无论是庄稼、树木、山峦、屋舍,都笼罩在她温柔的怀抱里,一切都分明、清晰、安详而又庄严。走着走着,一片白晃晃的江水横在了婆媳俩面前,一江清水向东流,却载不尽满江璀璨的月光。水面银光闪闪,圆圆的月亮像皮球一样在水面上沉浮,时而被动荡的水波拉长,时而又被收短,一副和江水顽皮嬉戏的样子。正是这条江,繁衍了罗氏家族,成就了家族中安公、弘公以及后来轩公、德公的事业,也见证了家族中各种恩恩怨怨。婆媳俩顺着江边走了一段路,就来到了埋葬罗轩德夫妻和罗文奇兄弟的地方。江水在这儿拐了一个弯,呈半圆形的江水包围着这块朝前拱出去的土地,因此无论从哪儿看,都能看到这片土地的全貌。婆媳俩顺着小路来到了墓地里,在那几个高大巍峨的坟头前面停了下来。墓地里非常安静,那些树木和不安分的秋虫好像也沉睡了过去似的。如水的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里照下来,在地上投下黑白分明的影子。
雷清蓉把琴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块石头上,过去帮婆母把篮子里的香和蜡烛拿出来,插到了每个坟头前,然后一一点燃。老太太在蜡烛上点燃纸,先从罗轩德的坟头烧起,最后烧到罗梦鲜的坟头上。烧完,老太太在几座坟的正中跪了下来,对着坟头磕了一个头,才双手合拢对着坟头说:“爹、妈,文奇、小叔,梦鲜,你们这么多年在这河边沐风受雨,连祖坟也没进,我知道你们受苦了!现在,你们的媳妇和女人,要把你们请进祖坟。如果你们同意,就给我们表个态吧!”说完,老太太又对着坟头磕了一个头。
还没容老太太将身子直起来,刚才万籁俱寂的树林里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风摇着树梢和树枝,像个抑制不住满腔高兴的小孩子一样,嘻嘻笑着,从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滚到这边,最后滚到老太太和雷清蓉脚下,将银灰色的纸灰黑蝴蝶似的扬到空中,同时送来一阵凉爽而又沁人心脾的芬芳。
老太太马上高兴地叫起来:“清蓉,你看,你父亲他们答应了!”
“妈!”雷清蓉的喉咙像被什么哽塞着。老太太越高兴,她越是觉得难过,想大哭一场。她忽然朝坟头跪了下去,说:“不,爷爷、奶奶,爸、小叔叔,梦鲜,妈说的不是真的!她是为了我!是我不孝,对不起你们……”说着,雷清蓉忍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老太太见了,走到雷清蓉身边,手落在她的肩上,却没有制止她哭,说:“哭吧,孩子!今晚上你把泪水流够,但以后就不准哭了!免得惹得梦鲜和你爸也不高兴!”说完这话,见雷清蓉不但没止住哭,反而哭声越来越大了,老太太想了一想又说:“孩子,你哭可以,但不能伤心。这是好事,怎么能不高兴呢?”
雷清蓉听了这话,终于慢慢地忍住哭声,站了起来。
老太太这才说:“好了,你爷爷奶奶、爸、小叔叔和梦鲜都答应了,你可以放心了!去把琴给妈拿过来吧!”一边说,一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雷清蓉就去拿了琴,把它交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琴,换了一种正襟危坐的姿势,把琴抱在怀里,先试了试音,接着对着从树枝间泻到面前的一片月光弹了起来。乐声才刚刚响起来,从老太太手指间,就滑出一个八度的大跳音程——由一个向下的八度,突然向上八度,让雷清蓉浑身一震。那是一种由极度悲痛的激愤之情,突然走向强烈的慷慨激昂的喊声。接下来,乐曲始终保持着这种悲壮不已的昂扬和稳健的节奏,如泣如诉,如歌如啸。树林又恢复了寂静,江水拍岸,秋月盈盈。抬头望,玉宇千层,银蟾吐彩;低回首,大江东去,山岳肃立,唯有这空寂中的琴音,如风吼,如林涛,如波浪汹涌,如战马奔腾,如壮士长啸,声声叩击着雷清蓉的心灵。弹着弹着,老太太竟然又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
老太太的声音还和几十年前一样,在吴侬软语中,透着一股坚贞不屈的悲壮情怀。一曲弹完唱完,她才收了琴,对雷清蓉问:“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雷清蓉已是热泪盈眶,一边向老太太依偎了过去,一边说:“妈,我知道,这是岳飞的《满江红》,我们高中课本上就有,老师还要求我们背过。”
“对,这是岳飞的《满江红》!”她把琴靠着身边放下,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夜空说,“这可是你父亲当年最喜欢听的曲子了!那时,吃过晚饭,我们便抱着琴来到黄浦江边。你父亲什么曲子都不听,只要我对着一江春水,弹这首曲子。我弹他唱,一曲唱完,你父亲就忍不住要落泪。他常常对我说,要是他早生十年、二十年,他一定会投笔从戎,参加八路军或新四军,成为像岳飞似的民族英雄!我一点不怀疑他说的话!在那个激情的年代里,哪个年轻人没有一腔热血?唉……”老太太说到这里,眼里已有一串晶莹的泪花闪烁。
雷清蓉听了,急忙说:“妈,你再弹一遍,我也想唱唱这首歌,歌词我都记得!”
“好,妈这就给你弹!”老太太像是很高兴的样子,马上又把琴拿了起来。
雷清蓉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随着老太太的琴音放开了喉咙。刚唱完,老太太就激动地对着坟头说:“文奇,你听见了吗?你的儿媳妇在给你唱岳飞的《满江红》了!她和你一样,可喜欢这首歌了!你们公媳俩没见过面,可怎么都喜欢这首歌呢……”
雷清蓉一听这话,眼睛又湿润了,说:“妈,你别说了,我都懂得你的意思了!妈,你教我吧!”
鲜老太太倏忽回过头,像是不肯相信地看着雷清蓉问:“你要学弹琴?”
雷清蓉点了点头,回答说:“嗯!读书时我听音乐老师说过,音乐不但可以陶冶情操,还是抚慰伤口、激励斗志的良药!”
鲜老太太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说:“是的,孩子,只要你愿意学,妈就教你!你会识谱吧?”
雷清蓉说:“五线谱不行,简谱勉强还行!”
老太太在儿媳妇肩头上拍了一下,高兴地说:“只要会识谱就好!走吧,孩子,我们和你爷爷奶奶、爸爸和梦鲜话也说了,琴也弹了,该回去睡觉了!明天,你就去跟王老板说,让他早些准备吧!”
雷清蓉把琴重新背到背上,一边去扶老太太一边说:“是,妈,我明天去告诉他!”
“还有一件事,”老太太走了两步,像刚想起来似的,“你得马上找人去哪儿买几口好棺材回来,不能再让你爷爷奶奶、小叔叔和文奇睡薄木板了!”
“可是,妈,找谁去买呢?”雷清蓉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叫绍国去帮忙买吧,可他一定要追问买棺材做什么。他要是知道了这事的真相,不但不会帮忙买棺材,说不定还会联合弘公房支的人反对!”
老太太说:“再想想吧!”
又过了一会,雷清蓉才像有了主意地说:“就叫王老板去帮忙买,因为他要建房,一定会答应!”
老太太说:“那也行!”
可是,让雷清蓉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当她去把这事告诉王老板时,王老板不但不答应帮她买棺材,连加工房也不建了,并说:“雷主任,我感激你,可这加工房我真的不建了,不建了!”
雷清蓉说:“为什么不建了?你是不是也相信了我爷爷和父亲他们是坏人,怕占了我父亲他们的地,他们在阴间会搞破坏?”
王老板急忙说:“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我这样做,和挖人家祖坟有什么区别?我宁肯不建加工房,也不愿意落个骂名!”
雷清蓉说:“这就怪了!我们明明是让梦鲜的父亲他们进入祖坟,是好事,怎么成了挖祖坟?再说,即使是挖祖坟,也是我们自己挖的,关你什么事?”
王老板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建这个房了!”
雷清蓉做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不建算了,以后如果再有事,你就别到我面前来哭丧着一副脸了!你就等着让你的十多万斤红薯烂在地里吧!等着你订机器的几万块钱打水漂吧!你就是去跳渠江我也不管了!”
王老板双手捧着头,左摇右晃了半天,好像是将头当拨浪鼓玩似的。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看着雷清蓉,用哭一样的声音对她说:“雷主任,要我建可以,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那几副棺材的钱,不用你们出,我出……”
雷清蓉没等他说完,就急忙说:“那怎么行呢?要是别人知道了,还会以为我们这是在卖祖坟呢!”
王老板说:“什么你都说完了,也该留点话让我说说!你们这是为了我,才让祖宗挪身的,如果我姓王的连这点仁义都没有,不容说别人骂我,连我自己也会骂自己的!再说,你们那林子里的树,我就是赔损失,也不只赔那点钱,你说是不是?”
雷清蓉说:“这是两码事……”
可王老板也没等她说下去,就站了起来,说:“好了,你别说了。要么,你答应我的条件;要么,我不建这房了。你回去吧,雷主任!”
雷清蓉想了一想,终于妥协了,说:“好吧,先就按你说的办吧!”
王老板这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