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清蓉一回到家里,发现女儿罗玉莲已经回来了。不知是因为穿了那件白色的羽绒服,还是由于冬天的缘故,女儿比暑假回来时,不但胖了一些,也白皙多了。一条红围巾围在脖子上,一团火似的。一看见雷清蓉,玉莲就跑了过来,一边喊着“妈”,一边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地把双手吊在了母亲的脖子上,说:“妈,祝贺你!”
一看见女儿,雷清蓉被罗述良和罗梦科弄坏的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她还是用平静的口吻问:“祝贺我什么?”
“祝贺你当了‘一把手’呀!”玉莲调皮地说。
“‘一把手’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哟!”玉莲还没答话,她身后的孝海像是等不及似的,抢过了话题,“‘一把手’权力可大了,什么都要管的!”
“废话!”雷清蓉听了,故意瞪着眼睛对儿子说,“妈过去权力不大,还不是照样敢管你们!”
“我们是你的儿女,你当然敢管哟!”玉莲说。
“这就对了!”雷清蓉眉眼里都洋溢着只有母亲才会有的骄傲和自豪。说完这话后,这才问玉莲:“你不是说后天才回来吗?”
玉莲说:“妈,想你们了呗,所以一考完我就回来了!”
雷清蓉说:“回来了好!回来了明天和孝海一起,到王家湾看看你们那个奶奶去!我一忙,有好久都没有回去看过她了,上回我听人讲,她生了一场病,也不知是什么病,现在好了没有,你们去看看!”
玉莲说:“是,妈!”说完,跑到屋里,拖出一口箱子,一边打开一边说:“妈,你看我给您买什么了?”说着,不等雷清蓉回答,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件红色羽绒服,递到母亲面前,接着说:“妈,特地给你买的,你试试,看合身不合身?”
雷清蓉为女儿的孝心感到高兴,却故意说:“妈都快成老太婆了,还穿这样大红大绿的衣服,也不怕别人说我妖精?”
玉莲说:“这有什么,妈,你才四十多岁,城里女人正是打扮的时候呢!妈,你穿上看看吧,保证漂亮!”
“好,好,我女儿买的,哪有不漂亮的!哎,只给妈买得有呀?”雷清蓉突然问。
“哪才给你一个人买?”鲜老太太从房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穿了一件红黄绿相间的加厚型对襟毛衣,一边走一边用手捋着毛衣说:“清蓉你看,这是玉莲给我买的!这丫头,像是比着我身子买的一样!”
“姐姐还给我和绍元哥哥一人买了一双运动鞋,可漂亮了。姐姐说是耐磨型的!妈,我去拿给你看看!”孝海也高兴地跟在奶奶后面说。
雷清蓉一听这话,有些怀疑地看了看玉莲,半天才说:“鬼丫头,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妈,你放心,都是我自己的钱!”玉莲眼里闪着骄傲的光芒,“我做了一份家教……”
雷清蓉没等女儿说完,忽然沉下了脸,说:“你现在是学生,学好知识才是最重要的,谁叫你去做家教的?”
玉莲说:“妈,你放心,女儿不会耽误功课的!我只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才去做。妈,我的英语四级已经过了,明年我就去考六级。后年下半年,我就参加研究生考试,我准能考上!”
雷清蓉听了,这才高兴起来,说:“这才像话嘛!我刚和绍元的爸爸结婚时,他就看出来了,说你和孝海都是读书的材料,你们可要努力,他在天上看着你们呢!”说到这里,雷清蓉忽然想到了绍元,可怜的孩子,这辈子只怕会苦了他了。想到这儿,就急忙对婆母问:“妈,绍元呢?”
老太太说:“我叫他到乡上买东西去了!玉莲半年没回家了,你今天又被选为了支部书记,我们一家人好好庆贺庆贺!”
雷清蓉说:“庆贺什么呀,妈,这事还不知道是不是一块炭丸呢?”
玉莲也说:“我也叫绍元弟弟别去,可奶奶一定要让他去呢!”
老太太没有理会玉莲的话,只看着雷清蓉,说:“清蓉,你快别说那样的话!大伙相信你,才投你的票,你可不能让大伙失望啊!”
正说着,绍元一头冲进了屋子里。随着他进来的,还有一股浓稠得像是可以用勺子舀起来的卤汁香味。玉莲和孝海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鼻子,夸张地“啊”了一声。孝海刚要伸手去揭竹篮的盖子,被雷清蓉一下打了回去,说:“就你馋!”
孝海把手缩了回去,却想起了什么,进屋去抱出了一双崭新的鞋来,指着玉莲对绍元比了比。绍元一见,把鞋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对着玉莲又比又画,高兴得合不拢嘴,满腔的感激话就是说不出来。雷清蓉一见,那颗做母亲的心就越收越紧,最后像是被针扎似的疼了起来。于是就走过去,一把将绍元搂在了怀里,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雷清蓉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却发现绍元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分明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
雷清蓉这才松开了绍元,只拍了拍他的背,对他说:“去,穿上让姐姐看看合脚不合脚。”
绍元点了点头,果真抱着鞋子跑了。
正在这当儿,王老板提着一只包扎得很好的纸盒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尽管天气很冷,可他额头上却汗涔涔的,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似的。刚进门,就把双手抱在一起,朝雷清蓉直打拱,纸盒子也在胸前一晃一晃的,连声说:“恭喜恭喜!恭喜雷支书!”
雷清蓉两眼却落在了他手里的纸盒子上,板起了脸问:“你这是干什么呀?”
王老板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你放心,雷支书,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是我到省城里去交红薯粉条,给老太太买的一点糕点,算不上行贿!”说着,一边又朗声地笑,一边把糕点放到了桌子上。
雷清蓉这才放心了,问:“什么事把你乐的?”
王老板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雷清蓉说:“你猜?”
雷清蓉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有什么高兴的事?”
王老板说:“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
雷清蓉以为王老板又是说做支书的事,就说:“我有什么事值得你高兴?”
王老板说:“我说出来你就知道了!你知道我这次到省城交货,去看了谁吗?我老表!我还没对你说过我老表的事吧?我现在就对你说说。我老表姓范,是省城的大教授……”
雷清蓉有些不理解,疑惑地打断了王老板的话,问:“你老表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老板说:“雷支书你别着急嘛!我老表可是研究古建筑的大专家!不但是研究古建筑的专家,还是他们学院古建筑维护和设计方面的权威,一身两任,简直是红登了的人物!这次我去看他,你猜他正在做什么?他桌子上摆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照片,见他拿着照片一会对着灯光照,一会拿放大镜看,喜得比娶了老婆还高兴!我以为他看什么稀奇宝贝呢,凑过去一看,原来照片上是一些老房子!我就问:‘老表,你这是哪儿照的?’他说:‘福善场,你听说过没有?’我说:‘没有!’说完我又问:‘你照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老表,用处可大了!这些都是过去的老建筑,省里旅游局要去开发。
一开发,钱就滚滚来了!’我一看,照片上那些房子,哪儿比得上你们罗家老房子。于是我就说了一句:‘老表,我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照片上这些房子,赶我承包荒山那儿的罗家老房子,一半都比不上!’我也只是说说,没想到我老表一下跳了起来,眼睛鼓得比铜铃还大,盯着我说:‘真的?’我说:‘我哄你做什么?’于是,我就把你们老房子和你的情况,给老表详细地说了一说。你猜我老表听我说完以后怎么样?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像个小孩一样,不断摇晃着说:‘老表,这太好了!我现在正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可帮我大忙了!’我说:‘你要不相信,亲自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他说:‘对对,百闻不如一见,等春节一过,我就去考察考察!’雷支书,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雷清蓉听完,也喜不自胜地说:“好事,好事,当然是好事!你老表真的说过,那个什么福善场一开发,钱就会滚滚地去?”
王老板说:“你也怀疑我扯谎卖白?他可是这样说的!”
雷清蓉听了,也像王老板刚才讲他老表一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说:“那好,王老板,我明天就去给高书记汇报!你可一定要把你老表给我请来!如果我们罗家老房也开发出来了,你就是头号大功臣!”
王老板立即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雷支书,他如果不来,我背也要把他背来!”
正说着,鲜老太太喊吃饭了。王老板起身要走,雷清蓉一把拉住了他:“吃饭了,还往哪儿走?”
王老板说:“你当了支书,我还没请你吃饭,怎么好意思吃你的呢?”
雷清蓉说:“算你腊月三十晚上脚洗得干净,碰到我女儿放假回来了,今晚上吃好的,你不吃可就不划算了!”
王老板听了这话,也开玩笑地说:“好嘛,这就叫来得早不如碰得巧!我就算借花献佛,用你的酒来祝贺你吧!”说着,和雷清蓉一道进了饭厅。
第二天,雷清蓉真的到乡上,向高书记汇报了昨天王老板告诉她的事。高明生一听,不但一双眼睛立即放出两道明亮的光芒,而且白白的四方脸上,因为高兴,露出了许多平时看不出的笑纹来。他兴奋地从桌子后面一下站了起来,对雷清蓉说:“好哇!前几天我还看过一篇文章,说的就是保护民间文化,可我没有往你们老房子想,你今天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说不定你们那所老房子真还会有开发价值!你一定要给王老板说好哈,叫他一定把他那个老表请来,要不,我们亲自到省城去请他!”
雷清蓉说:“那倒不必。王老板这个人说话,还是靠得住的!”
高明生说:“那就好!反正离春节也不远了,我们就等一等。如果过了春节他还没来,我们就学刘备三顾茅庐,到省城去请他!”
雷清蓉说:“行,高书记!”说完就回去了。
刚回到家里,玉莲和孝海也从王家湾的奶奶那儿回来了。姐弟俩像是遭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满脸的不高兴,玉莲还像是哭过。雷清蓉一见,忙问:“你们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玉莲没回答母亲,孝海也像是受了委屈一样地低着头。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母亲说:“我们把给奶奶买的礼物给她,奶奶只是抱着我们哭!我们心里不好受,就回来了……”孩子的话音里带着一种哭腔。
雷清蓉没等儿子说完,就蹙紧了眉头,打断了儿子的话问:“你奶奶得的是什么病?”
“不知道,”玉莲接过了母亲的问话,“只是说她眼睛不好使了,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一团,连我们都没看清,只是用手在我们脸上摸……”
“你小叔和小婶没带她去医院检查?”雷清蓉又着急地打断女儿的话追问。
“检查?奶奶可遭孽了!”玉莲眼圈红红的,停顿了一下才说,“她说小叔小婶不管她,还嫌弃她,骂她,她都不想活了……”
“奶奶说,”孝海像是怕姐姐说不清楚的样子,又急忙抢过了玉莲的话,“有一回吃饭时,小民弟弟在桌上突然说:‘奶奶,你身上好臭哟!’就这么一句小孩的话,小婶婶从此就不让奶奶到桌子上吃饭了,让她舀一碗饭到自己房间里吃。奶奶还不敢去舀早了,舀早了,小婶婶就指桑骂槐地骂,说什么她养一只狗还能看家,养一个人却只知道吃!奶奶只能等他们都上了桌子,才悄悄地摸进厨房里,锅里剩什么就随便舀点什么,做贼一样。有一天,奶奶看不清,把猪食都舀进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