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走前的最后一顿饭,农场的所有干部亲自下厨,一个人做了一道拿手的菜。胡忠庆红着眼,亲自开着给养车将二十多个老兵送到了师部。
大圣复员后不久,开了家饭馆,给雷钧寄了三次烟,每次都有胡忠庆和熊得聪的一份。
马铃薯项目被师后勤部立项了,在送走老兵后的第二个星期。集团军和D师分别划拨了十万元专项资金。
事情办得如此之顺利,是雷钧想都没想到的。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两个人,一是场长胡忠庆,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雷钧整理出的可行性报告上报给了师党委。二是老范,老范拜会了西北农大的一位教授级专家,这个专家看到报告后激动不已,一个电话打到了农大的共建单位——集团军后勤部。
接下来,军师两级后勤部门派出了一个联合小组,协同农大的多名教授进行了实地调研分析。结果,几乎全盘肯定了老金的研究成果。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项目定下来后,几乎没有雷钧任何事。总负责人是胡忠庆,熊得聪分管温室的基建工作,技术顾问是农大的教授,负责协调的是师后勤部的一个处长。
开完分工会后,雷钧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终究还是长舒了一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终于是了结了老金的一个心愿,自己算是不辱使命了。
熊得聪有点儿多事,不知道是为了安慰雷钧还是为了消除他的怀疑,当天吃完饭,在食堂外拉住了雷钧。两个人行到外面,熊得聪说道:“小雷,这事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雷钧笑着摇摇头:“你想太多了。”
“我跟场长提过,这个项目虽然是老场长提出来的,但你在中间做了不少工作,应该要参与进来……”熊得聪把话故意只说了一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真没事的!其实我除了会写报告外,对实际操作层面一窍不通。师里这样的安排完全合理!”雷钧说这席话的时候很诚恳。他其实已经想通了,自己郁闷的不是要不要参与后面的具体的工作,而是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公开肯定自己的努力。
从师里的反应来看,很显然,那个落款为农场党委的可行性报告,胡忠庆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是他雷钧所为。他还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或者是不是把自己变得有点功利,有点世俗。
胡忠庆终究还是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了代价。为了赶在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完成温室大棚的建设,农场几乎抽调了所有可以利用的资源。官兵们被分成两班,日夜不停地赶进度。十天时间,八个占地二十多亩的大棚就已基本建成。
按照农大教授的意见,先建一个小温室,而不是塑料大棚。四面砖石结构,顶层钢架或者木制,确保牢固。这个冬天以实验为主,待到技术成熟来年再全面推广。
胡忠庆不以为然,义正词严地说道:“咱们当兵的就讲究个雷厉风行!既然这技术大家都有把握,早晚都得扩大规模,不如就一步到位!也好让全师的官兵,在明年春天就能吃到新鲜的马铃薯。”
专家再次提醒道:“我很欣赏军人的作风,一步到位我没有意见。可现在是霜冻期,地基难打。暴风雪随时都可能来临,如果坚持全面建设,极有可能半途而废!”
胡忠庆胸脯拍得当当响:“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抢建简易棚,那个地方背风,只要维护好了,再大的暴风雪我们也不怕。退一万步讲,即便大棚被压塌了,损失也不大!”
专家摇摇头苦笑说:“防微杜渐,才能从容面对。损失是小事,打击士气才是致命的!”
专家的意义在于,他们总是能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好事未必应验,但坏事却是出奇的准。胡忠庆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果断,一场天气预报预料会绕开阿拉善地区的暴风雪,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D师农场。
一夜风雪过后,望着那令人不忍卒视的一片狼藉,胡忠庆欲哭无泪。八个大棚被吹翻了六个,其中三个甚至无影无踪。仅存的两个,被压在雪下,已经完全扭曲,无法修缮。十多万元的投入,转眼间灰飞烟灭。
凌晨四点多,风停雪止。熊得聪和雷钧带着睡眼蒙眬的兵们赶来的时候,双手被铁丝刺得鲜血淋漓的胡忠庆,疯了似的正在雪堆里往外扒着骨架。
胡忠庆病倒了,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嘴角全是血泡。专家负气离去,直到一周后,才在负责协调的师后勤部张处长的陪同下,重返农场。
专家揽下了一部分责任,从师里到农场,都没有再给胡忠庆处分。这位四十多岁的中校,经此一役后,在农场的军人大会上,破天荒地主动作了严厉的自我批评,从此跟在专家后面唯命是从。
腊月二十三,北方传统的小年,农场里旌旗飘飘。今天是实验室落成的日子,雷钧被安排在大院门口值勤。上午十一点,十多辆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农场驶来。远远地看见打头的黑色奥迪车,雷钧心里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雷副司令大驾光临?
车队直接驶向与场部相隔数百米的实验室,原本站在院门口准备迎接的胡忠庆,领着几个干部,呼啸着冲出院门,然后又折回来冲着雷钧使劲地挥着手喊:“快!”
雷钧愣了一下,远远地跟着几个干部不紧不慢地跑向实验室。奥迪车上走下了一个将军和一位白发苍苍,别着校徽的老者。雷钧对这个将军并不陌生,此人正是集团军副军长,雷钧小的时候,他可是家里的常客。而那个老者,一看就知道是农大的校长或者书记。往下便是师里的头头脑脑和地方的父母官们,要是全涌进去,四百多平方米的温室里肯定得水泄不通。
熊得聪早就整好队伍站在室外迎接,师长徐清宇下了车就转头横了他一眼。熊得聪心里明白,自作聪明的老胡这次又弄巧成拙了,把个兵们丢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站了一个多小时。估摸着这伙计,一会儿免不了要被徐师长训一顿。
胡忠庆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这伙计全然忘了自己事前安排的事项。越俎代庖,直接跳过专家的介绍,慷慨激扬地开始指点江山。按照他的规划,不出两年,农场的马铃薯,不仅可以供应全集团军,还至少每年能给农场带来数以百万计的收益。
那分管后勤的少将副军长,算是半道出家,今年刚刚从军区作战部空降到集团军,典型的务实派。他起先站在最里面,胡忠庆的话让他越听越不自在。见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又不好出言阻止,就慢慢把身体往外挪。靠近徐清宇后,索性拉着他钻出人群走到了门口。
“这个胡什么庆?满嘴跑火车!”少将很不高兴地说道。
徐清宇也觉得胡忠庆有点忘乎所以,无奈地摇摇头说:“后勤干部都这样,没几个务实的!他叫胡忠庆,今年才刚刚扶正。”
“你别一棒子打倒一片!这个干部你还是要多提醒提醒。我听说之前建塑料大棚的事就是他要坚持的,怎么就不见他吸取教训?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还是脚踏实地点儿好!”少将说道。
徐清宇点点头,转而说道:“他还是有不少想法的,抓工作也有成效。上任半年,军事训练在全师后勤单位拿了第一。对了,负责训练的正是雷副司令的公子……”
“哦?”少将愣了下,道,“我听说是被雷副司令丢到后勤单位了,没想到人在这里。这小子人呢?”
徐清宇转头寻了一圈,指着屋外正在和一个士官交流着什么的雷钧,说道:“那,在那里!”
少将点点头说:“我认识他,有些年没见了。小时候特别淘,谁也不怕。第一次去他家,正赶上副司令在收拾他!怎么样?现在还那么捣蛋?”
“怎么说呢?”徐清宇笑道,“这小子是属驴的,犟!得顺着来。军事素质呱呱叫,敢想敢干也敢发牢骚,丢在农场是可惜了……”
“年轻人嘛,发发牢骚也不为过。既然觉得可惜,为什么不另作安排?”少将问道。
徐清宇苦笑着摇摇头:“雷副司令的脾气,您应该比我清楚。”
“说得是啊。”少将有点无奈地说道,“有点矫枉过正了。‘对自己严苛,对部属严格,绝对不允许身边的人和子女有任何特权’,这是他的信条,亦是他反复教导我们的。”
“您看是不是找小雷聊聊?”徐清宇试探性地问道。
少将说道:“聊什么呢?他自己是什么态度?在这里待得住吗?”
“这个,我也不好说。雷副司令交代过,我估计这农场的干部们不一定知道他的背景,所以也没刻意地去了解。前几天,他往师里打电话,指名道姓地要找我,我寻思着,他肯定有什么事要反映,光为了发牢骚也说不定。考虑再三,电话我没接,准备这次下来专门找他谈谈的。”徐清宇说道。
少将一脸不悦地说:“有这么难处理吗?你就当他是个普通的干部,别顾忌那么多。我想,副司令员的初衷也是如此。我不找他谈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搞不好他自己和这里的干部都要产生误会!”
副军长讲得不无道理,徐清宇点点头,没再坚持。
午餐时,胡忠庆仍旧处在亢奋中,不停地和坐在一旁的地方领导说着什么。徐清宇想跟他说点什么,这伙计却浑然不觉。徐清宇皱起眉头,起身在另一桌直接找到了雷钧,说道:“小雷,下午我走晚点,两点钟在你们会议室,我找你谈谈。”
送走了参观团,志得意满的胡忠庆,以为师长留下来要向他指示什么,兴冲冲地凑过来正要开口。徐清宇抬手说道:“没什么事,你忙自己的。我想找几个干部聊聊。”
胡忠庆好不郁闷。转念一想,师长就这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虽然没夸奖自己,却也没有特别的指示,自己今天的表现至少在他眼里是合格的。
雷钧进了会议室看见徐清宇孤身一人,颇感意外。前几天他在纠结了好久以后,终于鼓起勇气,兴冲冲地打电话给这个大师长,准备就对“扫盲班”一事,寻求他的支持。没承想,首长压根儿就不想理他。加上这一年来和胡忠庆相处淡漠,让他越发觉着自己人微言轻,也彻底打消了这种越级请示、曲线救国的念头。
“坐吧。怎么觉着你越来越忧郁了?”徐清宇坐在那里欠欠身,笑眯眯地盯着雷钧说道。
师长这玩笑有点亲昵,雷钧脸和脖子瞬间变得通红。
“哈哈!”徐清宇开心得开怀大笑,“没想到你也会这么拘谨,看来我要重新审视一下雷钧同志了!”
雷钧有点儿无地自容,这是他第一次与当了师长后的徐清宇如此近距离接触。作为一个低阶军官,不管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在面对高官时都很难做到坦然自若。何况,这两年的基层经历,部队教会了他很多,包括鲜明的等级观念。
面对雷钧的拘束,徐清宇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他本性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在部属面前,大多时候都是不怒自威,极少喜形于色。今天换上一副面孔,就是为了拉近与这个背景特殊的年轻人之间的距离,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让这个年轻人变得无所适从。
徐清宇决定切入主题,他直接说道:“前几天的电话我没接,心里有想法了吧?今天就是专门听你反映问题的。”
雷钧微舒一口气,说道:“金场长转业前嘱托了我两件事,其中一个马铃薯项目,胡场长已经落实了。还有件事,我跟他意见有点不同,沟通了几次,没办法达成一致。思来想去,我觉着这事很有意义,所以想听取您的意见。”
“是想让我出面摆平?其实老金这两个心愿我是知道的,胡忠庆也跟我提过!”徐清宇一脸平静地说道。
徐清宇的回答,让雷钧始料未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搭话。
“你是铁了心地想办扫盲班?还是仅仅因为和胡忠庆意见不合,想在我这儿讨个说法?”徐清宇问道。
雷钧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逻辑,未及细想,便肯定地回答道:“我是想得到您的支持!”
“怎么支持?”徐清宇反问。
雷钧愣了一下,说道:“我认为这个事情非常有意义,老百姓们有这个需求,我们也有这样的资源。”
徐清宇微微点头,说道:“胡忠庆一定告诉过你,金场长在位的时候曾经组织过这样的活动,当时我还是副参谋长。军师两级首长都十分重视,军区的报纸还作了报道。为何这么有意义的事,我们没有坚持下来?”
“我听说了。”雷钧有点激动地说道,“我们怕出事!安全第一、稳字当头!训练怕出事故、战斗怕出伤亡、和老百姓接触又怕出军民纠纷!所以,我们所谓的军民共建就是组织官兵扫扫大街,给学生上几堂国防教育课,逢年过节扛几袋大米、菜油慰问慰问困难户!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个形式,我们还要去宣扬这是血浓于水的军民鱼水情,那意义不亚于我们的神舟飞船上天!”
“好了,今天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徐清宇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听完。这小子果然什么都敢说,牛脾气一点没改。
雷钧也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深呼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记得,读书时院长教导过我们,战时我们是百姓的守护神,和平年代我们就是国家建设的后援团。只要是老百姓需要的,我们的部队就应该不遗余力!”
“院长还教导过你们以后如何教导师长吗?”徐清宇笑着问道。
雷钧低下头,没敢再往下说。
徐清宇看着雷钧若有所思,冷不丁地说道:“我终于能理解副司令的良苦用心了!这样吧,这件事情你只要能说服你们场长,我就没有意见!”
雷钧闭上眼,极痛苦地微微摇头道:“如果我能说服得了他,也就不会冒死犯上了!”
“小雷,如果我下了这道命令下去,你考虑过后果吗?”徐清宇和颜悦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