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钧想不通这是什么逻辑,谁又规定了睁着双眼就不能打枪了?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想到这里,这伙计心头的火气腾一下蹿了上来:“要不是这次训练,谁也觉察不出来。按您说的,当初在新兵连就应该治好了再来农场!”
雷钧话一出口,熊得聪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正要开口转移话题。副参谋长面色微变,瞪着雷钧,说道:“好嘛,我倒要看看他能打出什么好成绩!”
收枪报靶。这大侠也不争气,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打了个三十环,其中一发子弹还跑靶了。
熊得聪和雷钧低着头一声不吭,后勤部副部长看不过去,笑呵呵地打起了圆场:“这毛病不难治,咱们师有过先例。”
“首长,我觉得咱们农场的训练要的是个精气神,成绩是其次,给我们这点儿时间,很难达到战勤部队的水准。”雷钧说道。
副参谋长说道:“我们有按那个标准要求你们吗?这跟我们讨论的根本就是两码事,你别偷换概念!”
“首长,我恳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保证这次没问题,至少能及格。”雷钧还不甘心,这大侠按理是找到了规律,表现失常应该跟紧张有关系。
副参谋长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雷钧看了一眼副部长,副部长微微地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这大侠在几个人虎视眈眈下,彻底慌了手脚,慌乱中将快慢机转换柄调到了“2”,直接变成了连发模式。一旁的雷钧也没在意他会犯这种错误。这小子一扣扳机,“突!突!突!”一家伙把五发子弹全招呼了。结果可想而知,咬牙切齿的雷钧恨不得把这小子拎起来,拧巴几下再一脚抽射。
两个项目下来,考官们面无表情,兵们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他们在愤愤不平的同时,越发斗志昂扬。憋了一肚子火的雷钧,五公里的时候,一马当先,差点儿就破了师里记录在案的五千米纪录。兵们在他的带领下,像上足了发条,不知疲倦地一口气全部冲进了二十分钟大关。
这样的成绩,不仅把那位爱较真的少校副科长惊得半天没缓过劲来,就连爱挑刺的副参谋长也为之动容。这位部门首长弃车步行,默默地跟在兵们身后,走回了营区,一路上不停地和几个考官交流着什么。
走在队列后面的熊得聪,一直竖着耳朵,奈何什么也听不见。快到营区的时候,副科长跑步上前,轻声地问熊得聪:“你确定这个距离都丈量好了,没问题?”
熊得聪胸脯拍得砰砰响:“我量过两次,到那个转弯的地方四千八百六十五米!你们真要较真,何不再来量一次?”
副科长讪笑道:“你别误会,副参谋长只是要我确认下。你知道这个成绩意味着什么吗?”
熊得聪长舒一口气,轻松道:“我也当了这么多年兵,猪肉没少吃,也没少见猪跑!十七年前,我在新兵连的时候,五千米轻装成绩十七分钟,全连排在第三。那还是在公路上,那地方比这里海拔整整低了一千米!”
副科长像有点失望,却又毫不讳言地坦承:“恭喜你啊,这个成绩至少在我看来,在全师后勤单位肯定排在第一,就是跟普通连队比,也照样不落下风!”
“过奖,过奖!这些都是同志们努力的结果,更是你们这些师里的大领导组织有方!”熊得聪晃着脑袋像背书一样。
副科长撇着嘴,这会儿才知道,这伙计心里有多不爽。
六 峰回路转
师副参谋长在考核后的总结会上,虽然话不多,也并未表露出太多的赞许。但雷钧知道,兵们的表现肯定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这一点,熊得聪和农场的几个干部都看得明白。
“小雷,你不该待在这里,你应该有更大的空间!”那个看上去又臭又硬的副参谋长,在临行前刻意找雷钧聊了几句。就是这句看上去很随意却又意味深长的话,让雷钧心潮澎湃、寝食难安。
考核的结果在一周后终于公布。这个有点姗姗来迟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农场甚至已经在熊得聪的组织下,考核后的第二天就开了庆功宴。那天,誓言少喝甚至不喝酒的雷钧,架不住人多,还是喝了很多酒,只是他并没有醉。那天晚上,他在月色撩人、晚风拂面的人工河长堤上坐了整整一夜。
在等待考核结果的那几天,雷钧的眼皮子时不时地就要跳几下,他在热切而又惶恐地期待着更多的消息。人精熊得聪也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对他除了客气还是客气,还总在不经意间给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让他更是食不知味。
公布结果的那天下午,胡忠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农场,刚进院子就让通信员通知所有骨干开会。他在考核后,百般打听,终于在公布前一天得知了结果,接着就迫不及待地请了假。
一脸疲态的胡忠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在会上大夸特夸熊得聪和雷钧组织得力,夸同志们众志成城给他挣足了面子,并且谈了自己这次在外的见识和感受,闭口不问农场的其他工作。熊得聪在耐心地熬了半个小时后,还是忍不住打断胡忠庆的话:“场长,你之前跟我交代过,这次考核咱们要奖优罚劣。遵照你的指示,我给同志们承诺过了……”
胡忠庆马上表态:“立功受奖的事,我回去就到师里去争取,场里能给的荣誉,马上全部兑现!”
胡忠庆前后在农场逗留了不到两个小时,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地往回赶。送出大门的熊得聪,转身就冲着雷钧和另两个干部摇头,众人皆苦笑不语。
一场热闹就此结束。雷钧郁郁寡欢,他郁闷的不是胡忠庆,而是结果出来后,并没有他期待的其他消息。
事实上,副参谋长回到师里的第二天,就在党委扩大会议上,将雷钧和农场兵们的表现如实作了汇报,并且提出了将雷钧调回一线部队甚至师部的想法。D师的两个主官并没有表态,其他人也未附议。这些师首长们都知道,正常情况下,关于一个副连职干部的任职问题不该在这个会议上讨论。而作为特例的雷钧,即使他们定论了,也决定不了结果。
师长徐清宇在会后留下了副参谋长,又仔细询问了细节。当天晚上,当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雷钧坐在人工河边憧憬未来的时候,徐清宇将电话打到了雷副司令员的家中。
雷啸天拿起电话,听到徐清宇的声音,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农场考核的结果怎样?”
“出乎我们的意料!”徐清宇兴奋地说道,“其他几个后勤单位的考核还没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整体成绩肯定在全师十多个后勤单位排前三名!小雷这次可是花了不少精力,农场的训练一直都是老大难问题,他愣是把这帮熊兵训得有模有样!”
雷啸天沉默了一下,问道:“这小子情绪还稳定吧?”
徐清宇笑了笑道:“我们师的副参谋长老钟,就是原来三团的副团长,一直跟他黑着脸,听说他给小雷挑了不少刺。小雷估计有点急了,五公里差点就破了我们师的纪录!”
“乱弹琴!”雷啸天的口头禅透着喜气,“我交代你了,你就不要再往下瞎交代了。”
徐清宇在电话那头笑吟吟地说道:“首长,我们有个想法……”
“好了!”雷啸天显然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及时打断,“哪地方都不准调!他现在还没冷静下来,也还没够格!”
徐清宇讨了个没趣,放下电话直摇头。
金秋十月,整个额济纳河平原和阿拉善地区已经开始进入冬季。再有一个月,雷钧就将迎来在D师农场一周年的日子。心灰意懒的雷钧,已经对调离农场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已经从母亲口中得知,郭副参谋长那几句话,并非讨他欢心,雷副司令员再一次扮演了那个半道上杀出的程咬金的角色。
为了儿子的事,雷夫人与自己的丈夫再度交恶,并且因此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安徽老家,在两个年迈的姐姐那里待了整整两个月。
如果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不如活在当下,好好干几件有意义的事。老金的嘱托和那个侦察连主官的梦想同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尘埃落定,该沉下心来给自己的未来好好规划一番了。
半个月前,雷钧在农场买了一头羊,搭乘农场的给养车去了一趟城里。他要去找师傅老范,自从来到农场后,他几乎和师傅断了联系。老范终究没有“下海”,也没有步入官场,而是在地区的一个全国性的行业杂志里谋了个副主编的职务。也算是专业对口,继续过着文人与世无争的生活。
雷钧再次见到老范的时候,怯怯地,鼻子发酸。
一年不见,老范有点发福了,声音还是那么爽朗:“我以为你小子去了火星了!”
雷钧抱着羊,一时语塞。
“怎么了?瞧你那可怜劲儿!是找羊啊,还是找人啊?”老范没心没肺地,乐呵呵地调侃着。
雷钧尴尬地笑了笑:“你看我这落魄的样子,就别逗我了。”
师徒二人彻夜长聊,像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脱了军装的老范,身上的兵味还在,除了仍旧乐观豁达,还多了几分玩世不恭。
在老范看来,雷钧遇到的这些个事都是个屁,根本不值一提。雷钧知道,这并非师傅的本意,他是在处心积虑地换一种方式教导自己。无论如何,这让沉郁很久的雷钧,又找到了生活的信心和乐趣。也许,正如老范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老范处心积虑,明显是对雷钧的处境和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更是料到这小子迟早要来寻他。他早就费尽心思,通过自己的渠道,给雷钧找到了几十本外国军队关于侦察兵的教材和学术专著。还承诺,想办法将他引荐给西北农业大学的几位教授,通过他们,解决马铃薯项目的技术问题。
此行不虚,雷钧欣喜若狂,顿觉如释重负。那一堆教材,更是让他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后与老范道别,背着个袋子,一路上身轻如燕,乐不可支。
回来后,他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几乎一口气啃完了几本美军20世纪80年代的侦察兵教材。书里的很多观点、理念和练兵的方式让这个毕业于军事院校的才子闻所未闻。单一个野外生存训练,就涉及了十多门科学,提纲挈领,洋洋洒洒近十万字。而且,大多数教材都是图文并茂,涉及很多令人神往的新武器和装备。这些对他、对所有的中国军人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几乎陷入痴狂,每翻完一本书,心情便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了张义曾经的感叹:我们很多训练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们的侦察兵能跟别人抗衡的只是超强的意志力和单兵的身体素质,装备和战术比人家落后了几十年……
在侦察连的时候,他接触过侦察兵的训练大纲。那是一套很多年来一直换汤不换药的东西,如何训练更多的是取决于各部队带兵人的发挥。他一直在找相关的资料,但我军关于侦察兵的一些专业论著寥寥无几。即使有很专业的,多半都可能被束之高阁,并不是谁都能看到。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还有半个多月,又一批老兵就将脱下军装,踏上人生的另一段旅程。每到这个时候,部队的气氛都不可遏止地压抑和伤感。
集训了三个多月的胡忠庆平静地回到了农场。关于他要调动或者升职的传言,也随着他的回归,被这个季节肆虐的北风刮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再提起,也没有人再去关心。
胡忠庆回到农场后,开始深居简出,基本不直接过问事务,农场的工作看起来仍旧是熊得聪在主持。老农场们都知道,场长是在刻意回避矛盾,因为又是一年老兵退役时,想挑他胡忠庆刺的人多了去。
即将复员的大圣,也不再掌勺。将炊事班移交给了一个确定要延期服役,转为士官的四年老兵。因为那场公开的冲突,半年多来,大圣一直对那天态度模糊的雷钧心存芥蒂,没有再走得更近。直到退役前的几天,他再次敲开了雷钧的房间,并且这一次还带来了五个将要退役的老兵。
雷钧拿出了两瓶“剑南春”摆在桌子上,对老兵们说道:“这是我给大圣准备的,既然你们来了,咱就借花献佛,一起喝了他!”
大圣鼻子一酸,泪眼婆娑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是重情义的人!啥也不说了,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这个好兄弟!”
“这顿酒,我们应该叫上两个场长。无论如何,他们才是你们真正要感谢的人!”雷钧说道。
兵们沉默不语,良久,大圣才说道:“是的,我们应该感谢他们,但他们从来没把我们当做兄弟!”
“不是这样的!”雷钧显得有点激动,“我们都习惯用自己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标准去判断人和事,这都不是理智的行为。我承认我们所处的环境并不单纯,但你们即将要面对的社会比这里复杂百倍、千倍!那里甚嚣尘上,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在乎你们的感受,更不会迎合你们的喜好!成功总是伴随着不断的挫折与屈辱,这些都是你们将要面对的!要退役了,你们作好心理准备了吗?你们还想把那点儿不快带出军营,带进坟墓吗?”
雷钧的一番听似有点语无伦次的话,却让老兵们羞得无地自容。本来他们都憋着,想来好好发一通牢骚的。在他们看来,只有这个在他们眼里单纯的,和他们一般年纪的管理员才能和他们产生共鸣。
熊得聪来了,半个小时后,胡忠庆也来了。胡忠庆的话很少,看得出来,他有点小心翼翼,更有点诚惶诚恐。兵们没有为难他,大圣说:“场长,我们这些老兵再来的时候,你会欢迎我们吗?”
胡忠庆很诚恳地点点头说:“会的,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