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得聪本来是不同意让他实弹射击的,他担心这小子拿着枪找不到方向。雷钧说他马上就要退伍了,让他过过瘾头。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有点儿神奇,瞪着两只大眼,愣是射中了三枪,其中还有一发挨着中心的白点,差点儿打了个满环。
收枪回营,一路高歌。熊得聪一激动,宣布第二天早点儿收工,趁着天黑前一人打五个练习。以后到正式考核前,每天都要打。兵们兴奋得差点没把整个营房给掀了。
考核前的几天,最后一次越野训练差点酿成人员伤亡的重大训练事故,此事再一次将雷钧推上了风口浪尖。
兵们高涨的士气,助长了熊得聪和雷钧急功近利的思想。他们已经将此次考核的目标由当初的人人过关,调整成整体成绩良好,力争拿下全师后勤单位第一名。为此,熊得聪开出了一系列诱人的激励措施:单个科目单兵成绩进入前三名的,场部嘉奖十天探亲假;单兵总成绩进入前三名的,报请三等功加二十天探亲假;集体成绩全师第一的,所有官兵探亲假延长五天。
熊得聪还代表农场拟了个“责任状”,所有官兵们都在“责任状”上签了名,宣誓绝不拖后腿。开始雷钧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妥,考核成绩的好坏并不能完全彰显平常的训练水平,跟心理素质、身体状态都有很大的关系,压力太大肯定会影响兵们的临场发挥。熊得聪不以为然,他的道理很简单,简单得让人无法反驳:是个兵就要承受得起这样的压力。
两个人那几天几乎天天讨论到深夜,熊得聪对这次考核抱的期望太高了,这同样给了主持训练的雷钧以空前的压力。按照雷钧的想法,所有官兵必须全员参加考核,而熊得聪笃定地认为,那些表现不稳定的人坚决不能参加,因为这样的考核,各部队都有个潜在的规则,只要有九成的人参加就可以了。其他人可以有种种理由,比如安排上哨,甚至安排病休。
为了这事,两人争论了好几天。最后终于达成共识,五公里和射击训练在正式考核前农场再摸一次底,只要成绩全部达到良好,就全员参加。当然,如果有人发挥不佳,等待他的就只能是上哨、压床板。
是个男人都不想被人笑话。熊得聪一动员,训练了这么多天的兵们当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认输,个个摩拳擦掌,誓言战斗到最后一刻。
首先进行的是实弹射击,好的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士兵们在一人消耗了数百发子弹后,个个都信心满满。果然是波澜不惊,雷钧还增加了不在此次考核之列的跪势与立势两个练习,兵们悉数过关。就连睁着两只眼打枪的那个大侠,也超常发挥,不仅没有脱靶,甚至还在第二个练习,卧姿无依托上打出了三个满环,共47环的优秀成绩。
问题出现在轻装五公里越野上。一个到农场才满半年的新兵,刚跑过一公里的时候,就呼吸困难,嘴唇发乌。那时因为是整队前进,这新兵又在队伍的最后,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异常,包括雷钧在内。
待到整体跑过三公里,雷钧宣布自由冲刺的时候,这个新兵就渐渐地落了下来。为了不让一个人掉队,雷钧在发现有人掉队后,停了下来等待。那新兵一直低着头,抚着胸口,坚难而倔犟地往前赶,跑过雷钧的身边时,对他的询问充耳不闻,依旧没有加快速度。心急如焚的雷钧顿时火起,冲上来照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没想到,这新兵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几个当官的全傻了。简单的急救,并没有唤醒昏迷的新兵,农场的两个卫生兵也慌了神。雷钧急火攻心,抱着他朝着县城的方向,一路狂奔。半个小时后,熊得聪开着农场的吉普才追上了他。
到了县医院,挂号、急诊,等到新兵终于醒来,高度紧张加深度疲倦的雷钧,终于体力不支,瘫倒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胡忠庆的电话像长了眼睛似的,待到雷钧和熊得聪半夜归来,刚刚跨进会议室准备商量下一步的工作时,值班室里就铃声大作。通信员被胡忠庆吓着了,连他的声音都没听出来,神色慌张地跑来说是师司令部的电话。
熊得聪一拿起电话,胡忠庆就在那头劈头盖脸大骂道:“老熊你搞的什么鬼?我才离开几天,你们就整出这么大的事!出了事还不向我汇报,非得弄出人命你们才肯罢休是吧?”
熊得聪也来火了,一反常态地连讽带讥道:“能出什么大事?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中,屁大点儿事用得着惊动你吗?再说了,你在外面学习,告诉你又能怎样?你既然授权给我了,出了事,责任就由我来担!”
胡忠庆被熊得聪的气势压倒了,停了停,语气缓和了一点说:“你老熊也是个十几年党龄的人了,讲话能不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吗?我要是想当甩手掌柜,你们怎么折腾我都不管。出了安全事故,那就是一票否决,受影响的不是你我的前途,而是整个农场都会被抹黑,你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熊得聪冷笑一声,说:“这个事情我向你检讨,如果你不放心的话,这个代理场长的担子让别人去挑!”
“老熊,你不能说这样的话,咱们是就事论事。咱俩共事这么多年,我胡忠庆是个什么性子你比谁都清楚,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胡忠庆言极诚恳。
熊得聪这次是真被气着了:“老胡,你要是昨天说这些话我还信你。我就问你,你如果那么信任我,为什么要在我身边安个卧底?谁这么快就向你报告了?我刚在路上还在跟小雷商量,准备明天白天向你汇报来着!”
胡忠庆打了个哈哈:“听说是小雷一脚踹倒人家的?我不管那个兵是不是他踹昏的,至少这种做法不应该。总部已经三令五申要以情带兵,他怎么还用这种粗暴的方式?”
熊得聪气得双手发抖,扭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雷钧,强压着腾腾往外直冒的怒火:“场长,请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那个卧底到底是谁?他是主动向你汇报的,还是你之前就交代过?”
“熊得聪!”胡忠庆在那头低沉地怒吼一声,“我胡忠庆有那么卑鄙?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只要我的组织关系一天不离开农场,我就还是场长,所有的官兵都有向我反映问题、汇报工作的权利与义务!”
熊得聪“啪”一声撂了电话,转身气呼呼地挤开雷钧往外走。
雷钧愣在当场,不知所措。他虽然没听到胡忠庆在说什么,但从熊得聪的话和反应来看,这一正一副两个搭档,看上去亲密无间的盟友,显然是为这事翻脸了。
雷钧问同样站在身边,惶恐不安的通信员:“场长在集训队的电话你有吗?”
通信员撇撇嘴说:“没有,他没告诉过我。”
熊得聪转身回来问通信员:“今天都谁来过值班室?谁往外打电话了?”
通信员有点蒙了,怔了好久才想起来,说道:“我白天跟你们在医院,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天黑了,没注意谁在值班室。“
“查查,这事你给我好好查查,今天下午都谁往外打电话了!”熊得聪说道。
雷钧冲着通信员摇摇头,说道:“咱农场又不止这一部电话,还是算了吧!”
熊得聪愣了一下,没再坚持。
会议室里。雷钧小心翼翼地对熊得聪说道,“老熊,明天我给场长打个电话,把事情给他说明了,这事到底还是我的责任。”
“行了!”熊得聪极不耐烦地说道,“打什么打?越打他越来劲!屁大点的事儿,哪个单位训练不出点儿事?我就不信,为这事还会有人兴师问罪!有事,那也是我担着,你别跟着瞎掺和!”
雷钧感激地看着熊得聪,还想说点什么,熊得聪手一挥:“别扯这个了,咱们还是商量点正事,你去叫一下其他几个干部一起来参加!”
凌晨一点,通信员又神神秘秘地进了会议室,想凑到熊得聪身边来说事。熊得聪眼一横说:“说吧,刚我听到又有电话来,场长大人还有什么指示?”
通信员嘟囔了半天,才怯怯地说道:“场长说,这事要保密,别往师里说。”
“知道了,知道了。”熊得聪余怒未消,转而对几个干部说道,“不管谁打的电话,我相信他的出发点都是为农场好。我想说的是,既然暂时由我来主持工作,向场长汇报也应该由我来。场长的指示大家都听到了?这事可大可小,我不说大家也明白!”
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了师部,第三天下午,师政治部的电话打到了农场。接电话的熊得聪把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如实汇报,只是有意无意地隐去了雷钧飞踹的那一幕。师里似乎也知道,打电话的是政治部主任,最后反复强调要做好雷钧的思想工作,要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争取在这次考核中取得好成绩。
在主任的反复追问下,熊得聪才说出有人反映那新兵是被雷钧踹昏的。好在都是当兵的,用脚丫子都能想到问题没这么简单,况且医院里也给出了诊断证明。这新兵可能是压力过大,睡眠不足再加上对高原气候还没完全适应,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这次昏迷纯属偶然事件,调养几日就没问题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那个电话却让熊得聪、雷钧如鲠在喉。雷钧倒不十分在意别人怎么对待自己,尤其是这种事。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倒霉的事总让自己赶上了?他十分后怕,如果这事情最终真要追究责任的话,他肯定脱不了干系。再受处分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挺下去。还有,雷副司令知道这事后,会作何感想?他还没有勇气去面对恨铁不成钢的父亲。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件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让几个干部着实紧张了几天,却反而激发了兵们的士气。考核前夜,亢奋的士兵们把在外面聊天的熊得聪和雷钧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表起了决心,发誓要为农场正名。这让雷钧和熊得聪都很感动,两个人兴奋得聊到了半夜,全然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带队考核的是师里的一个副参谋长和后勤部副部长,两个人对原师政治部干事、军区副司令员之子雷钧都不陌生。临行前,师长徐清宇刻意交代二人,千万不要提这层关系。
简单动员过后,拉开了考核的序幕。首先进行的是单兵队列考核,熊得聪如影随形地跟着两个勉强可以算是师首长的领导。别看这位代场长喜欢装傻充愣,其实脑子比谁都转得快,大事不糊涂,关键时刻很有自己的一套。他对兵们的表现没十足的把握,所以尽找些不着边的话东拉西扯,试图转移二人的注意力。副部长初始还兴致勃勃地跟他聊几句,副参谋长却是一脸严谨,无论熊得聪扯什么都不理,一言不发地专心致致盯着场上看。
沉闷的队列考核进行了一上午,雷钧整完队,副参谋长就干净利落的两个字:带回!
一直不停在指挥的雷钧,嗓子已经嘶哑。熊得聪也好不到哪儿去,跟前跟后的,折腾了一身臭汗,也没落下个好脸色。要说这考核结果,雷钧本来还信心满满,虽然有几个兵有点小紧张,冒了泡,但整体看上去并不比平常训练差。这会儿,两个带队的首长一句点评没有,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惴惴不安,琢磨不透这两个大首长到底在想什么。
收队午饭,熊得聪差人搬来了一箱啤酒放在考核组的桌子上。这个副参谋长像被欠了什么,拿起几个馒头一阵海塞,又咕噜咕噜喝了两碗西红柿蛋汤,拉起负责考核的作训副科长就往外走。
没趣了一上午的熊得聪,赶紧放下手中的半个馒头,跟在后面往外走。副参谋长走到门口,扭头瞪了一眼熊得聪,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熊得聪讨了个没趣,很是郁闷。他总想听到点什么,可师里这几个鸟人,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这让他既惶恐又恼火。
熊得聪是离开一线部队太久了,当了快二十年兵,压根儿就没见过这阵势。他平素见到的师首长们,都是和颜悦色的,看到树上吊着的葫芦就像见到个宝,就是批评工作,那也是极尽委婉,该称赞的还是要称赞。哪像这几个,好似把全农场的官兵都当做了阶级敌人。
下午首先进行的实弹射击考核,终于惹毛了雷钧。先是作训副科长,抱怨兵们卧倒时摔胯,出枪的动作不规范。雷钧在一旁小声解释道:“时间太赶了,战术动作我们没怎么练。”
少校副科长眼一横,语气极傲慢:“这也是射击考核的一部分,你不会不知道吧?”
雷钧讨了个没趣,窝了一肚子火。
接着,火眼金睛的副参谋长,竟然站在趴在地上的兵们身后,发现了睁着两眼打枪的大侠。他揪住熊得聪问道:“你们射击训练组织多久了?”
熊得聪不明就里:“半个来月吧,都是利用休息的时间练习。”
副参谋长道:“新兵连射击训练也就这么长时间!”
熊得聪以为首长在夸赞他们组织出色,一脸谦虚地说道:“其实我们每天的训练加起来还不到三个小时,小雷抓得严,同志们的士气高涨。农场的正常工作一点也没耽误!”
副参谋长眉头一皱,冲着不远处的大侠努努嘴:“那个兵,怎么回事?瞄准都没学会,打什么靶?”
熊得聪这才明白副参谋长的意思,恨不得一脚跺出个地洞,再一头扎进去。
一旁的雷钧赶紧解释:“这个兵是先天性面部神经错乱,他克服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坚持要参加训练和考核!”
熊得聪回过神来,跟着附和道:“首长,等会您看下他的成绩,这个兵很不简单!”
副参谋长冷声道:“你们看过谁两眼瞪着打靶的?玩行为艺术吗?有毛病为什么不去治?实弹射击是儿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