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庆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道:“我既然提出来了,就是想上这个项目。老金说很多资料在你这里,你先拿给我,这次集训我正好跟其他兄弟单位讨论讨论。顺便再找师里和集团军解决点资金甚至人员编制的问题,如果上头认可,咱们今年冬天就来试试看。”
雷钧很郁闷,这家伙兜了半天原来只是想要资料啊,直接说不就行了吗?雷钧还是很单纯,换上其他干部胡忠庆也不会这么费力绕这么一大圈。
雷钧说道:“好啊。这个本来就是属于农场的东西,我一直在研究,您今天要不提这事,我也准备找时间专门向您汇报!”
胡忠庆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把雷钧想得太复杂了。
“那就这样吧,这个事情如果上头同意的话,到时你也少不了要参与进来!这次集训完全脱产,可能节假日也不一定有时间回来。有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们电话联系!”胡忠庆再次起身,准备结束谈话。
雷钧点头称是,突然又说道:“还有件事呢,您不是说了扫盲班的事吗?”
胡忠庆怔了一下,一拍脑门儿:“看我这脑子!这个事啊,没有马铃薯那么复杂,但却涉及军民关系,我们一样要慎重!”
雷钧不依不饶:“这是增进军民感情的好事啊!我听说咱们农场之前也开展过,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胡忠庆竭力掩藏着心里的不快说:“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为什么我们之前搞过,没搞下去?就是牵扯了我们太多的精力,还没收到什么效果。咱农场真正够资格教文化课的人,一只手就能掐过来。懂蒙古语的更是少之又少,不懂蒙古语我们怎么和那些老百姓交流?还有个更重要的考虑……”
胡忠庆故意欲言又止。雷钧心头的火气又被燃着了,气呼呼地没接话,这都是些啥理由啊?
胡忠庆接着说道:“老金一定没告诉你,我们之前没办下去的真正原因吧?那年有个士官,是个大学生,这小子就快提干了,结果在扫盲班认识了一个蒙古族的姑娘。不到半年,那姑娘肚子就大了,这小子不想娶她,结果那姑娘寻死觅活,一家子几十口闹到了农场……”
这事雷钧之前听老兵讲起过,压根儿就没兴趣再听,抢着说道:“我们可以辅导那些孩子,孩子们不会出问题,也不用担心无法交流!”
“小雷,你想得太简单了!”胡忠庆终于不耐烦了,挥挥手说道,“这个事我再好好考虑考虑,等我回来再商议。我倒不怎么担心你,你毕竟是个干部。我担心的是那些儿马蛋子,有了这个事情,他们又有理由往老百姓家乱窜了。再出个那样倒霉倒灶的事,咱农场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胡忠庆今天说的这两件事,几乎实现起来已遥遥无期。这让雷钧感觉,自己被生生泼了两盆冷水,好不容易才燃起的生活希望,再一次被无情地浇灭。
回到宿舍,雷钧又仔细回味了一下胡忠庆的话。事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大他十多岁的上司,的确工于心计。
第二天一早,接送胡忠庆的车子到了农场,熊得聪和几个干部都赶出来送行,唯有雷钧没出现。昨天晚上,他已经铁下心来,无论如何都要把老金交代的这两件事情落到实处,哪怕只实现了一件。如果胡忠庆再这样毫无原则地阻挠,自己就只能往上反映了,找师长徐清宇,甚至找雷副司令员!
胡忠庆刚走不到半个月,D师就下达了《关于全师后勤单位基础军事科目考核的通知》。所谓基础科目,看上去更像是为民兵预备役部队制定的。不过只有三项内容,队列、射击与五公里跑,就连最简单的战术科目都省了。
熊得聪拿着这份通知,愁眉苦脸地来找雷钧。这伙计自从胡忠庆走后,人一下子就变得活跃了起来,终日红光满面。前几天气温高,他还心血来潮,亲自下厨给兵们煮了几锅绿豆汤,自个儿蹬着三轮,后面跟着屁颠屁颠的大圣和那条德国牧羊犬,嘿咻嘿咻地往地里送。
老兵们一边喝汤一边拿他开玩笑:“还是咱熊场长体恤部下,说不定明天给咱们熬几锅人参骨头汤,后天就是苁蓉老鸡汤!”
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这会儿看到师里动了真格,熊得聪的脑袋都大了。离考核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只有五公里,多数兵的成绩还凑合,混个及格没问题;一天一小时的队列训练,比民兵都强不到哪儿去,勉强糊弄下老百姓还行,根本就摆不上场面;至于射击,压根儿就没开始训练。
熊得聪急得抓耳挠腮,雷钧却泰然自若,看完通知后,兴奋得一拍桌子:“给我二十天就够了,保证个个过关!”
熊得聪像盯着外星人说:“你小子没发烧吧?”
雷钧笑道:“咱们多花点心思,我就不信这事儿还能难得着咱!”
“你小子哪来的信心?说白了,这帮爷要是能被训好,能被发配到农场吗?有些人天生就反应慢,没看到昨天训练还有人顺拐吗?”熊得聪还是没信心。
“听我说。”雷钧咽下一口口水说道,“咱侦察连有句名言,叫做‘只有捋不直的胡须,没有训不好的兵’。放心好了,我一个侦察连的副指导员,带不好几个兵,哪还有脸在这儿混饭吃?”
熊得聪夸张地耸耸肩,说道:“这气势,不愧是将门虎子!”
雷钧闻言色变,瞪大眼看着熊得聪。
熊得聪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而说道:“行!思想工作我来做,咱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加班加点,争取挺过这一关。”
“我需要您的支持,包括有些事情为我保密。”雷钧说道。
熊得聪双臂抬起来,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接着又扭扭脑袋,说道:“看来这回,咱真得从头当回兵了!兄弟,咱还是那句话,你悠着点儿,因材施教,别把我们这些老骨头给拆啰!”
雷钧听出来熊得聪在有意回避某个话题,他也就没再提。他知道,这伙计绝对聪明过人,估计早就听说或者打听过自己的背景了。他要是那种瞎咧咧的人,胡忠庆和农场的其他干部战士早就应该知道了。
熊得聪召集开了军人大会,激情昂扬地作了动员,并且给这次强化训练,取了个代号,叫“猎狼行动”!这农场的兵们,最近荷尔蒙过盛,慢慢找到了兵的感觉,被熊得聪这么一鼓噪,个个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夕阳西沉,微风拂面。一千多米长的人工河堤岸南端,六十八名官兵穿着迷彩服,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今天是D师农场史上第一次实弹射击,亦是整个农场官兵最集中的一次。除了场长胡忠庆和哨兵,所有农场的编制人员悉数到场。这中间还有一个长年在师医院压床板的老病号,听说要实弹射击,身上的毛病竟不治而愈,胃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死活要回来打几枪。
雷钧整队报告完,跑步回到队列的排头。熊得聪迈出几步,站在队列前,静静地,目光一遍一遍地掠过兵们的脸庞。
“同志们,我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要激动。十年了,整整十年我没有听过枪声!刚来农场的时候,我还常常梦见自己在枪炮声中冲锋陷阵,梦见自己挎着枪站在吉普车上呼啸着穿街过市。可是,一觉醒来,所有的硝烟都变成了猪粪的味道……”熊得聪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起来,抬起头看看天空,良久,才接着说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子弹呼啸,这辈子只能穿着军装当农民了。今天,我才相信自己还是个兵,还是个肩负着保家卫国重任的军人……记住今天,都记住今天这个日子。”
熊得聪的讲话被兵们经久不息的掌声打断,很多兵热泪盈眶。要知道,他们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谁都没想过要来农场当兵。绝大部分人是被一线部队淘汰后,哭着来到这里的。
“过去的半个月,同志们的付出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们不服输。有些人端枪胳膊都端肿了,白天还坚持下地干活。因为什么?因为我们不能让人瞧扁了!实弹练习我们会打五轮,为了这次训练,我向师里申请了一万发子弹!从今天开始,把本该属于我们的,全都找回来!你们可劲儿打,打完了我再去申请!但是有一点……”熊得聪卖了个关子,停了一下,说道,“谁他妈的都不准瞎突突,一枪一个眼,打飞一枪的,扣五发子弹!要是五发子弹打下去,都找不到一个眼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喂猪,别再跟着我们一起瞎激动!”
兵们哄堂大笑,雷钧也忍俊不禁。刚刚他还被熊得聪感染,红着眼睛黯然神伤,转而就被这伙计逗得乐不可支。
“我要讲的就这么多了。”熊得聪说道,“最后,大家都用掌声来感谢一下我们雷教官的付出,他可是向我夸下海口,保证每个人都能在考核中过关的!”
兵们的掌声响成一片。站在队尾的大圣和几个老兵一对眼,呼啦一下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雷钧抬了起来,就要往空中抛。雷钧挣扎着大声告饶:“放我下来,放我下来,等到考核完以后,再抛也不迟!”
等到雷钧抚着屁股,咧着嘴从地上翻身站起来,熊得聪又说道:“同志们都安静一下,还不是你们庆祝的时候!不过,为了给大家助兴,我提议雷教官给同志们露几手!”
“好!”兵们大声喊道。
雷钧被兵们的热情感染,兴致勃勃地转身从地上拿起一把步枪,说道:“谁去帮我找几只玻璃瓶,我给大家玩玩飞碟!”
“我去我去!”通信员放下手中捧着的几个弹夹,飞也似地奔向营房。
几分钟后,雷钧向熊得聪交代了几句,提着步枪走向了河堤边的一个缓坡,然后深呼一口气,缓缓地双手举枪,右颚紧抵枪托,枪口微抬,极目浩渺长空。那神情与气势,犹如霸王弯弓。
熊得聪和周永鑫各拿四个农药瓶子,一左一右站在前方三十米处。雷钧一声令下,两只瓶子一高一低相隔足有二十米飞向了空中。
“嘭!嘭!”两声干净利落的枪声响过后,蓝色玻璃碎片在空中像绽放的礼花,发出炫目的光芒!枪音未了,又有四只瓶子几乎同时抛向空中,这一次,枪声连成一片。
兵们一阵惊呼,接着就听到有人大喊:“再来几个,再来几个!”
雷钧笑着垂下枪,然后放开左手,右手持枪,远远地冲着熊得聪点点头。两只瓶子再次抛向了空中,这一次枪声过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无比惊骇!视线下意识地聚集在空中目标的兵们,甚至没有看清雷钧是何时举枪又是何时击发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一只手举枪,整个过程,他的左手一直背在身后!
农场的兵们,虽然多数没有经过系统的射击训练,也没什么机会看到牛人们的表演。但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手枪,这是一杆重达3.75公斤的81式全自动步枪,有着极强的后坐力!他们中间,甚至找不到一个一只手能把这枪端平了不晃悠的人。对他们来说,只手持步枪精准打击飞快移动的目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一场惊世骇俗的表演过后,就连在一群人中最见多识广的熊得聪也呆若木鸡。等到回过神来,他夸张地托了托自己的下巴,像个孩子似地冲上前来一把锁住雷钧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
雷钧找回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在侦察连单臂大回环时,兵们惊愕的表情。和那次一样,今天的表现也是超水平发挥。
小时候,他见过父亲的警卫员单手持一把56式冲锋枪,接连打出三个点射,命中五十米开外的三只酒瓶。纯粹为了模仿,到了军校后,他玩过几次,他清晰地记得,只有一次连续命中了两只瓶子。这次再玩,完全是一时冲动,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他成了英雄,至少,在农场的兵们心目中,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他让兵们热血沸腾,更让他们感觉扬眉吐气。至少,很多人很多年后,他们在和人谈起自己参军经历的时候,会想起这个足以让他们眉飞色舞的神奇人物。
有了榜样的作用,加上半个月打下的底子,兵们的表现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基本上五发子弹都打出了三十五环以上的合格成绩。唯有一个三年老兵,脱了两次靶。关于这个老兵,还有几个流传甚广,已经难以考证的段子。
此人在新兵连的时候就“声名显赫”,被人尊称为大侠。他不仅喜欢不分昼夜的打瞌睡,而且还有一个毛病,两只眼睛只能一起睁,一起闭,根本干不了睁一眼闭一眼的活儿。
他第一次扬名的时候,是在进入部队的第二天。那天团领导去新兵连开动员会,结果散会的时候,有一个新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团长以为他要反映情况,就亲切地上前准备慰问。结果发现,这小子竟然站在那里睡着了……
还有一个段子,是关于他打靶的。一组四个新兵上去,一人五发子弹,结果有三个新兵都打了五十多环,还有个新兵更牛,竟然打出了六十多环。后来一查靶纸,原来这小子五发子弹全招呼到别人的靶子上了,自己的竟然一个没射中!此事传到团长那里,团长长叹一声说还是送这位大侠回家吧!这小子还死活不肯,说你送我去农场吧,哪怕养一辈子猪,俺也要穿这身军装!
从射击训练的第一天开始,雷钧就发现了他的毛病,当时这小子嘴硬,说他两只眼睛睁着照样可以指哪打哪。雷教官见过的神人不少,就信了这小子,开始的时候,让他一只眼贴上狗皮膏药练瞄准。这小子贴了几天,左眼过敏红肿,就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