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黄氏抬头一看,东屋上面早已没有了阳光,口里应着“快了快了!”慌忙往锅里添了水,又跑到灶前往灶下塞进柴火,点火烧水。听到锅里水响了,慌忙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慌忙揭开锅拍,把面下了进去,又盖上锅拍,跑到灶前烧锅。农家有诀:“响水打蛋,开锅下面。”黄氏聪明伶俐,又念书识字,当然是记得的。可是毕竟缺少实践,印象不深,事到临头,犹豫了一阵,反而错误地认定了“响水下面,开锅打蛋”了。因为她曾竟看见过她母亲在面条儿煮好了打鸡蛋的。过了一阵子,锅终于开了。黄氏站起来,解开锅拍,拿筷子下锅抄面,——如何抄得动!那本来就软的面条,下到没有开锅的水里,过了恁一阵子,早已软塌塌地结成了一整坨。黄氏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跑到灶后,再次下筷子去抄,依然是抄不动;又拿来勺子下锅去搅,依然搅不动;最后拿起锅铲子,下力去铲,还好,终于铲起了一大坨——贴锅面已经焦黑了。黄氏不敢怠慢,慌忙一坨一坨铲下来,又小心地用锅铲子把那一大坨一大坨的面块儿铲成小块儿。这时,灶下的火早已熄灭了,又慌忙丢掉锅铲子,盖上锅拍,跑到灶下烧锅……
下湖的人回来了,天也黑了,锅屋里亮起了煤油灯的昏黄的灯光,一碗碗“煮面坨”安放在案板上。田大忠和仁祥、仁学端起碗出去了,锅屋里剩下黄氏和田明理小兄妹仨围着案板。
“四婶儿,您煮的这是什么饭,俺没吃过?——不好吃,还有煳巴味儿!”五岁的果果刚吃了一口,就咂吧着嘴仰起脸朝着黄氏问道。八岁的莲莲也停下筷子,扑闪着眼睛望望黄氏,望望明理,没有说话。黄氏不由得脸一红,抚摸着果果的脑袋轻声说道:“果果乖!四婶儿没煮好,煮煳了。明儿个四婶儿好好煮。快吃吧!”
田大忠吃完饭叮嘱关好门就出门去了。田明理没有跟他老出去,这几天母亲不在家,他这个小哥哥夜来得陪着妹妹。田仁祥放下碗筷儿,关上大门,插上门插子,回房歇息去了。田仁学见自家媳妇做出这样的怪眉怪眼儿的饭来,父亲和哥哥只吃了一碗就搁下了饭碗,自己本想尽量多吃点儿,可是那煳巴又夹生也确实难吃,也只好放下碗筷。田仁学躺在床上,一时没有睡意。黄氏见都吃完了饭,看看锅里,还剩下半锅,就拿出黄盆,盛出了剩饭,收拾了锅碗瓢勺,带着满心的愧疚和一身的疲惫回到了东屋。
“哎,您做的是什么饭呀!”田仁学等黄氏躺下,轻声抱怨道,“有的煳了,有的还是生的。您看大和哥都没吃饱。”
黄氏忙了一下午一黑来,本想能得到丈夫的一些安慰,没想到得到的却是抱怨,一下子触发了自己心底的委屈——自己在娘家自小就娇生惯养,何曾上过灶,受过这样的累!嫁到田家,三妯娌走了俩,留下自己一个料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公平吗?我还没说什么呢,反倒招来抱怨了!此刻,她那刚才还有的满心愧疚早已荡然无存了,于是气哼哼地反驳道:
“噢,三妯娌,她们都跑回娘家享福去了,单留下俺一个伺候您老少一大家子,还挑三拣四的!俺只会这样做,爱吃就吃,不爱吃拉倒,俺还不想伺候了呢!”
田仁学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一下子给噎住了,半天,轻轻吐了一句:“您这不是不讲理吗!”生怕声气大了惊动了对过儿的仁祥。孰料黄氏更是不依不饶,大声嚷道:“哪个不讲理了?俺说的不是真的吗?”田仁学只好不说话了,紧闭着嘴巴生着闷气。过了一阵,黄氏没了对手,也就只好兀自咕哝着安睡。
毕竟是少年夫妻,安静了一阵儿,田仁学转过身去想温存一下。不料黄氏却扑棱一下子坐了起来,骂了一句什么,抱起枕头,爬到另一头儿睡去了。果然应了一句老话:“莫骂酉时妻,一夜受孤凄。”田仁学这还没有骂呢,就一夜受孤凄了。
次日清早,黄氏早早起了床。田仁学也醒了,想到昨晚间的不快,就没有起来,留给妻子一个人的活动空间,以免又生尴尬。田仁学听见妻子的脚步声进了锅屋,听见了舀水洗脸的声响,接着又听见妻子进了东屋。他闭着眼睛假寐,眯着眼睛见妻子抱着妆盒、拿着两面圆镜出了卧室到了当门儿,就着晓光梳头化妆,又双手各拿着一面镜子一前一后反复照看着,修饰着。田仁学心里掠过一丝快意。自己的媳妇是很注重仪容妆扮的,这在芦荻村好像是不多的。就自己家的两位嫂子都从来没有使用过两面镜子梳妆呢!田仁学继续假寐,见媳妇进了里间,放下镜子和妆盒,转身出门,接着听见开大门的声音——对,是妻子出门扯柴火做清早饭了。田仁学心里顿感十分适意,自己的媳妇毕竟是念过书的,念书识理嘛!田仁学在甜蜜的微笑中不觉又迷蒙睡去。
田仁祥起得很早,喂了牛就出去了。快到了吃清早饭时回到家里。进了锅屋,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而且没有感到丝毫热气。走到锅台前伸手揭开锅拍,冰凉的锅里坐着半盆头天晚黑来的剩面;低头望望灶下,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火星儿。田仁祥明白了——因为头晚黑来他听见了弟妇的吵闹声,清早在东汪沿远远看见弟妇往东北去了。田仁祥来到锅台后边,摘下吊篮——里面还有蒸馍。又从锅里端出剩面,掺了半瓢水,安上箅列子,放上蒸馍,盖上锅拍子,转身来到锅门前,往灶下塞进柴火,点火烧锅溜馍。又起身把小锅洗洗,掺上水,又找出大米——那是他从河工分回来的,平时省着舍不得吃——抓了几把,淘淘,下进小锅里,又往小锅底下点上火,煮大米稀饭。
吃饭了,田大忠环视了一下,问仁学道:“他四婶子呢?没来吃饭?”田仁祥见弟弟黑着脸,就抢着作答:“大,您吃饭吧。俺一清早看见她往东北去了,可能她娘家有事儿,回娘家去了。”“毛孩儿,吵架了?”田大忠没有端碗,盯着仁学问道。田仁学回答说:“昨儿个黑来饭俺看都煮成那个样儿了——又煳又夹生,就说了她几句,她就……”田大忠沉默了一会儿,开导儿子道:“男人嘛,大量些。她这顿没煮好,下顿也许就好了呢。开初不会,慢慢就会了。”“大,俺去把她叫回来!”田仁学说着忽地站起来就要走。“慢着!”田大忠拦住道,“你这样不是跑去吵架吗!刚才还说要大量些呢。她回去了就让她歇几天嘛!”田仁祥接着说:“大说得对,就让她歇几天。家里俺来做饭,下湖早点儿回来就是了。咱吃饭吧!”于是田仁学又围过来,一家人开始吃饭。其时,田明理三兄妹没有理会几个大人的谈话,早已就围着案板吃开了。
(待续)